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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阿明原本就是内向的性格,此时他都变得孤僻了。这是一个少年心理长成必经过的危险时期,外界的不利因素会无限夸大压力。母亲在家中惯有的专权,任何人都无法反对她的意志,在她刚烈的性子,又通常是以暴戾的方式来表达。在此情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但是,如同俗话说的:什么最凶,不理睬最凶!阿明的沉默就有了一种抵抗的意味。甚至于,在他的沉默面前,暴怒反显得虚张声势。这不免更刺激了母亲。其实呢,这只是表面,内里,阿明是软弱的。母亲的叫喊让他害怕,而父亲无从措手足的样子尤其叫他辛酸。这一段,可是难为了父亲,他是连儿子都要讨好的。他晓得儿子的反抗无济于事,只会挫败自己的志气,但要是女人对儿子让步,他也会难过,她怎能受了这般委屈啊!看上去,他成了这家最低下的人,奉承女人,奉承儿子。多亏有了阿援,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传递一些话,无非是哥哥向母亲要学杂费,或是母亲让哥哥加减衣服,就是这些闲账调和了气氛,使关系不至紧张到崩裂。于是,这段日子,阿明和阿援有了些真正的兄妹问的亲密,这亲密也是叫他难过的。可是,反抗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似乎超出了事情的本身,尽管有这许多的伤痛,他还是不能屈服。阿明实在是个温存的少年,倘若在一个惯于交流亲情的家庭里,他会生活得轻松。不凑巧的是,他的家人们都是那种不自觉的人,感情是木讷的,他这样的敏感,到头来就伤了自己。

  初三的上学期,在僵持的空气中过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同路祖父母家去住。以往的假期,他们兄弟也有去祖父母家过的先例,但在此时,却有了些含意。是不应战,也是不妥协。而寒假过去,直升高中的名单就要定夺。形势就是这样急迫。母亲咬牙等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去露香园路看他。正临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杀鸡宰鹅,烹猪烹羊的节日气象。几家共用的灶披间里,换了盏一百支光雪亮的灯泡,壅塞了他们堂兄弟姐妹还有邻居家的一大群孩子。这边一盘石磨霍霍地推水磨粉做汤圆,那边煤炉上滋滋地熬着猪油,准备汤圆的馅,热汤热水中间,还挤了一张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边观战。多日来的焦虑心情此时似也放松下来。当母亲踏进门,一眼看见阿明悠闲的样子,不由地勃然大怒,上前就来拉阿明。已经是那么大的儿子了,怎么能不顾他的面子,阿明本能地不服,他只轻轻地一拨,母亲就被拨到一边。就在这一刹那,阿明发现母亲只及他的耳畔,极弱小的一个,气恼里就加进了怜悯,更加痛楚。结果是夺门而出,推上表兄的自行车,跑得没影了。

  阿援和两个大的跑了阿明的最要好的同学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年冬天特别冷,弄堂里水管都爆裂了,阿明出走时,身上只穿了毛线衣,口袋里也没有钱。眼看着两天两夜过去,一点消息没有。母亲这种烈性的人,其实是易折的,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着发愁,忽听门响,阿援出去,看见阿明已推进东厢房,一个人低头坐在床沿。阿援又惊又喜,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停了一会儿,阿明才告诉,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却让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浔。祖父母向看不惯母亲压抑父亲,继而又压抑孙辈,又气父亲没出息,制服不了女人。正好趁此机会给媳妇点颜色,替儿孙两代出气。人上了岁数就有些像孩子,行动做事不大考虑后果。但你也不能不佩服他们有洞察力,捏得人的软肋。倒是阿明这几日过得颇不安,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其实事态到此,已和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学无甚关系,在阿明这边,多就是一股子意气,冲着什么来的,是母亲,又不尽是。那几日,阿明和表哥住在南浔的堂叔家,堂叔家也是忙碌着准备过年。乡镇里将年节看得更重,仪式也更多。过年的同时还是祭祖的日子,各家都买了猪头,肥大的全鹅在笼上蒸,炭画店里忙着接活,替人画祖先的像。沿河几里都是集市,岸上是菜肉,岸下船里是鱼蟹。这繁荣的景象让阿明更感寂寞了。他一个人去了一趟小莲庄,小莲庄里几乎没人,塘里浮着残荷的梗叶,草木凋零,疏离的几幢楼在冬日单薄的阳光里显出了旧敝。这一番萧条倒合乎阿明的心情,因是像一面镜子照出阿明的苦闷。可是,有那么严重吗?他不自禁地感到疑惑。这就是救他出危境的助力了,是理性?亦不全是,还是宽容,来自于年轻的有希望的心。这样,他就想回家了。到家的晚上,他不肯去见母亲,母亲知道他回来,也已安静下来。就这样,母子俩都已准备让步,但谁也不先提。在母亲,是强硬,在阿明则是软弱,气氛却已经松缓下来。春节过去了,寒假也过去了,新学期来临。开始时还好,渐渐地就不那么正常了。怎么说呢?这应是最紧张的一学期,可相反,竟比以往更松弛,似乎,内部有一种秩序在涣散。果不期然,五月中旬,中央通过“五一六通知”;五月底北大教师聂元梓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六月中旬下达“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的通知”,文化革命发端,大学中学停课,升学亦暂停。阿明和母亲的分歧就此消除,他们也不必再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妥协了。

  最初时,阿明感到一身轻松,他既不必服从母亲——在经过这么坚决的反抗之后,再趋于服从总是难堪的,现在不会有这难堪了;而且,他也不必冒险了。其实,真让他考上海中学,他也是打怵的。他将自己逼进了一个什么样的绝境啊!现在好了,他解放了。他真没想到,他的困境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的。这是一次未完成的革命,又是一次大革命的小小预演。阿明参加了红卫兵,其时,红卫兵是以有组织的方式形成,就好比少先队和共青团的组织。阿明不是那种进步意识彰显的学生,他多少是随大流,但决不是甘于落后的。而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为他的绘画才能。历来的革命,都是需要艺术的。艺术有一种夸张的本质,可以强调革命的意义。革命呢,亦同样有一种夸张的性格,可供艺术发挥它的专长。所以,这两件东西往往不谋而合。阿明就这样投入到革命中去了。原先只是在壁报上题图,或是画板上速写,如今则需将画幅开得极大,撑足一整个宣传栏,有时是将白报纸连起来,从楼顶悬到楼底,等到他名声渐渐走出校外,就到了电影院上方的海报版块。真是豪迈!他特别热衷于描绘盛大的场面,人物众多,有造型感。比如“破四旧”,人们将店招牌当街砸烂,点火燃烧;黄浦江边游行队伍,红旗海洋;天安门城楼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他是从新闻照片上看见这场面。他喜欢城楼上方高广的天空,底下汹涌的人潮,还有那些脸庞上激动的表情——他总是向往外在的形态,就像他小时候羡慕阿援能够生动地表达感情,现在他也有了表现的方式,略微曲折的,就是绘画。这些图画的奔放格调,与他这个人的气质似是不相符的,可惟是它们,才能够寄存他阿明的心胸。他自小生活在逼仄的街巷,头上的天空,都切成一条一条的,他屈抑得够久的了。现在,终于奔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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