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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太阳如此之好,高朗而且富丽。只有在江南,又是近海口的地方,幸运碰上湿度较低的气候里,才会有的太阳。湿润的海风,以及饱满的地下水从地表和草木上蒸发出的小细水粒子,中和了干燥的空气。于是,温湿度恰到好处。太阳穿行过无限光年的氤氲,将最适度的光和影透射下来。物体,尤其是线条微妙的人脸,呈现出最和谐的轮廓。无论何种材质,在此都有一种剔透,显得精致和娇嫩。也是大革命的隙漏,自然的手笔渗透进来,绘下了唯美的图画。一年中,一月中,一日中,就有这样的一种时刻,事物忽现出极美的一面——光,影,氤氲,全转到那么一个角度,将最优质的形式烘托出来。有许多势态,就是在此时转机。人的视觉,有一种美妙的婆娑,每一道光附着影,像柳丝般垂挂在眼睑,将视觉分析得极为纤细,而且灵敏,随了睫毛的眨动,索索作声。南昌他们实在是足不出户太久,他们的感官此时就好像一下子裸露出来,无遮无掩,对户外的亮度,热度,明暗度,都需有重新认识似的,惊惶之后,紧接着是高度的兴奋。他们贪馋地打量四周,多亏了他们的荣誉心,才不至于失态,而使他们矜持着。他们在这操场中央站立一时,视觉方才适应,对周遭事物有了辨别力,于是,注意到了她们。

  她们总共有三至四人,立在操场边的甬道上,甬道的另一边是学校的铁丝围篱。铅色的铁丝编织成菱形网格,外面就是人行道,栽种着树干粗大的悬铃木,此时,叶子已落尽,背景就变得疏阔了。她们这几个,衣着是蓝和米黄,效果是轻盈的。上午十时许的光,略从上方斜射过来,穿过悬铃木的枝权,再穿过铁丝围篱,经过无数微小块面的折返,来到她们身上,几乎是璀璨的了。她们这几个,简直像是琉璃做的,通体透明,这是什么受光体啊!她们不是那种最夺目的,因为色彩、质地,和线条都是特别纤细的,在视觉中不怎么占位,可是,一丝一缕地划出了疆域,再不会混淆模糊。这是什么样的笔触呢?只有造物才会有的微妙和灵动。现在,她们从整体的画面中显现出来了,你才发现,原来她们就是这画面中的亮色。像这样的亮色还有几处,也就是方才说的一些不期然的因素,起到组织结构的作用。这些亮色分别在各处,将碎枝末节一总收拾起来,形成画面。从画面走进去,走入她们这个局部,将其中的细则加以分析,亦会发现这亮色里的个性成份。她们多是有些轻佻的生性,但轻佻这一种生性在年轻人身上非但不减损,反而会增添美感,因为是天籁。这种生性大凡没什么头脑的,年轻人,尤其是女生,要什么头脑呢?有头脑会使她们失去自然。头脑里滋生出的那个叫作“思想”的东西,是个累赘,让人脸色萎黄,青春早逝。就让她们无思无邪,做爱娇的小动物。况且,要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极短暂的,就像花吐蕊,鸡雏出壳,几乎只一刹那之间。紧接着,她们便要踏人世事,沾染污浊。到那时候,轻佻就差不多是一桩恶习,没头脑则会使事情雪上加霜,越来越坏下去。而现在,正是在开初阶段,她们轻盈得仿佛要飞上天。你看她们立在那里的种种姿态,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在卖弄风情。但她们又决不是颟顸,相反,她们很聪明,小心里知道有人在看她们,她们呢,也很喜欢。于是,有意无意地要做给人们看。她们选择站在操场边上,就有点这个意思。

  操场中央的这一伙,目光停留在了她们身上。说真的,他们并不懂得欣赏她们,因他们也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无知无觉,同样也是好看的。是这样的人生阶段,同龄人都是好看的,睁眼就是美景,所以稀罕的不是这个,那么是什么呢?他们还不能够自知,其实就是这两种好看之间的吸引,有一种同道的心情。她们站在那边,他们站在这边。如果只是单个儿的“她”和“他”,也许不够引起注意,但因人数多,就有了体量。这是从客观视觉的角度,要从性格着手分析呢,那就是年轻人都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现在,她们觉察他们在看她们了,差不多是同时,说不定还更早一些,她们已经在看他们了。这一群新来者可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们可说比旁人兴趣更大点,这也是好看和好看之间的特别的好感,还是因为她们生性轻佻。她们,十七岁和十八岁的年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异性生出好奇了,这一伙异性又显然与她们身边的那些不同。就像方才说的,他们是来自社会权力的那一部分,特权的优势自有一股强悍,再加上来自性格那方面的异质,他们就格外的具有性别感了。当然,他们双方都不懂得性别感意味着什么,就只是满心喜悦地看和被看。一方放肆些,一方矜持些。放肆的一方也许更羞怯,矜持的一方也许更大胆。所以,他们又是直率,又是言不由衷。就在这样的看和被看之间,悬铃木上,枝权的关节处爆开了星星点点的新绿,校园里无人知的角落,有几株迎春花的,也开出了疏朗的小黄花。

  他们彼此看来看去,其实早已看成了熟人,可还是没有认识。双方都在等待着一个契机,也是条件尚未成熟吧!似乎是,双方都挺喜欢,甚至是沉溺眼下的胶着的状态,这里面有着遐想的快乐。人生还没开头,他们的胃口都没撑开,只需要少少的一点点,就足够他们享用的了。倘若不是这场革命,他们就还在学业里,还过着读书虫的生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开蒙呢!要说这会儿,他们都有点儿错过节令,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读书呀!受教育呀!做接班人呀!他们算得上小半个知识人了,可身体和心智实在很幼稚。就说他们站在校园各一边,看来看去的样子,就与他们的年龄不符。要在旧时代,他们老早为人父母了,而如今却还在自生自长。渐渐地,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相互间开始有呼应了。比如,他们这里有人出洋相,从自行车上的高难动作失手,摔了个嘴啃泥,她们那边就会大笑。反过来,有一日,一只麻雀突然扎到她们中间,把她们吓得四下乱跑,他们也哈哈大笑,并且还本加利,说出四个字:“抱头鼠窜”。小兔子本是个善于搭讪的人,然而这一回他也变得矜持起来,是不是有点造作?但也说明他长大了,内心里不再满足做“可爱的小弟弟”,而且起了反抗,结果是他,对这些女生最疏远。但是,也不要紧,自有替代他的人。替代他的人,名叫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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