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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段低估了海鸥的理解力,似乎是作为一种补偿,他的智能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他的心理发育也远远超出了生理。他从小身体孱弱,又是和女性生活在一起,内心十分向往体魄强壮的男性。幼年时候,他就伏在小段背上,单薄的胸脯贴着小段小耗子般拱动的肌肉,嗅着小段的汗气,小段的汗气有一股清甜味,像盛暑里的西瓜汁——海鸥感到无限满足。而现在,他觉着小段身上的气味浑浊了,他的眼神不像年轻时的清澄,也是浑浊了。尤其,当他谈起女人——他当海鸥不懂,其实呢,甚至,海鸥比他还懂——当他谈起女人,海鸥不禁生出嫌恶,但这嫌恶又有刺激的作用,使海鸥隐约起着兴奋。他毕竟是一个少年,不能明了是什么在作祟,什么作祟?情欲。是将一个男人煎熬得太久,于是就有些腐败了的情欲。

  等海鸥再下一次来南京,小段已经不在了。母亲告诉外婆,外婆又告诉他,小段犯了错误,本是开除军籍,后来继父四面做了工作,才不予处分,只是退伍复员。小段犯的错误说起来很不堪,是在文工团集体澡堂偷看女演员洗澡。这实在让海鸥败胃口,从此就不再去想小段这个人。外婆有时为小段叹息,海鸥也会厌烦地截住话头。外婆说,他待你这么好,你倒忘得干干净净!他就会粗暴地与外婆抢白起来。海鸥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他还是将生活审美化的人,这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关系。他的疾患阻碍他参与进实际的生活,只能旁观,于是,生活于他就变成了一幕戏剧。因为他的天资和见识,他的品味很高,这幕戏剧中凡有低廉丑陋的部分,都为他所剔除了。

  这期间,继父和母亲在军区迁移过几次住宅。随了继父晋职,还有母亲军衔的提升,他们的居处更加宽敞。最后,住进了专为团以上级别军官所造的新楼,独居一幢。新楼是成排矗立,以高大的香樟树隔成林荫通道,周遭有围墙,形成一个大院。和最初散在山冈绿树间的居处不同,人气旺许多,也嘈杂许多。安居下来的军人们一茬茬地生下孩子,孩子再一茬茬长大,海鸥的弟妹就是其中的几茬,是那种大院里的孩子,和海鸥气质很不相像。

  大院里的孩子都说一种南京腔的普通话。南京腔主要体现在四声在字句的尾音上,粗略地听就是扬州镇江话,但像海鸥这样对语音有灵敏度的人,就听出很大的差别,他以为是粗鲁得多的语言。扬州话有一种乡气,很妩媚;镇江话要硬一些,也还是质朴的;南京话却是市侩的。海鸥从小生活过不同的方言区,口音多少带有各地的痕迹。西南地区的语音和他们的民歌一样,有些偏音,发声多在齿前。重庆话音要浊重些,但也比较清脆。外婆说的是苏州腔的上海话,许多音在软颚发,就有肉感。母亲的职业是演员,身前身后都是做现代戏剧的同行,其中不少是北方人,字正腔圆。这样一来,海鸥便形成在北方语系基础上,调和南方轻捷明晰特质的语言。他天生又有识别美丑雅俗的能力,所以有意无意地去除语音上的鄙陋,而提炼优质,他的口音就格外的悦耳。所以,他是不能听他弟弟妹妹说话的。弟弟因是个男孩,似乎还可容忍,像妹妹,一个小女孩子,一旦开口,立即就变成一个市井妇人。在他看来,女孩子尤其不能粗鄙,女孩子应该是美丽的,什么也无须添减,就是一帧美景。大院里的孩子,大约是受了本地风气的影响,穿着都十分鲜艳,女孩子常穿一身花,头上顶着硕大的一朵蝴蝶结。玩的游戏也极不雅,或是跳皮筋,或是缝几个小沙袋,一手掷一个,另一手就在桌面迅速地翻其余几个。倘是较贤淑的性格,虽不玩那些,却更不堪,她们三两个聚首,窃窃私语,眼睛斜向左右,似有无限的机密,一派俚俗。南京地处长江以南,但有几代北路的王朝建都,所以民风其实挺粗犷。他在这里,耳边有时会响起上海弄堂里的女孩的歌声:“马林当,马林当,大家一起马林当”,这是从英国童谣演变过来的,原文应该是:“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ENBRIDGE‘SFALLINGDOWN,MYFAIRLADY”———一就好像看见排成两行的她们,打头的两个面对面手搭成桥,让后面通过,最后面的两个再搭成桥,让后面通过,循环往复。

  再过一些年,他十八,弟弟妹妹一个十二,一个十岁,最末生的一个也四岁。母亲是那种只会生不会养的女人,大事小事统丢给两个保姆,一个专司烧饭,一个专管孩子。其中一个生性尖刻,先前又是在军区司令家做过保姆,自恃有身份,不把东家放在眼里。一次和外婆吵翻,继父抱了息事宁人的态度,没有做出裁决,外婆一气带了海鸥回上海,再也不去了。这一年,正好母亲在上海的电影厂拍电影,就也住在家中,于是这三代人又共同生活了一段。

  母亲在海鸥眼里,是极美的。倒不因为是他的母亲,事实上,孩子大多不会以为母亲是美还是不美,母亲就是母亲。海鸥是以他的识别力觉着母亲美,他很独到地认为母亲着戎装最为上乘,有一股英武的妩媚。因像他母亲这样的美艳,再加上在演艺这一行里久了,多少就有一些俗丽,素朴的装饰就可去除铅华。这其实也是母亲做女学生时无意的选择。如今,年近四十的母亲终究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修饰得略微过重。有一晚,母亲去照相馆拍照,海鸥和外婆也跟了去。五月底的天气,是向暖的季节,再加摄影间的挡光的厚布幔子,灯光的热量。母亲穿一件黑丝绒的旗袍,脸上敷着厚厚的粉,不停地摇着折扇,鼻尖上还是沁出油汗。海鸥看见母亲正在朝衰年走去,这使他生出哀伤的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领悟到了纤弱的美。女人真的是一种特别娇嫩的花,因其易谢才有其美好。所以,海鸥欣赏的女人的美,往往是略带一点憔悴,是娇柔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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