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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毛豆决定在这里过夜,等到了明天,也许一切自会有委决。也不知道是他有心找那女人,还是那女人知道他的心思,毛豆一抬眼,竟见她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毛豆不情愿地朝她走去,她一点不见外地,拉住毛豆的手臂就走。毛豆挣了几下没挣脱,便也随她去了,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母亲领着娇纵的儿子。两人这么别别扭扭地走出广场,向东边小街走去,钻进一条窄巷。巷里黑漆漆的,门窗都紧闭,倒有一方灯光映在地上,走过去,见玻璃门上写了“五洲旅社”四个红漆大字。推进门去,窄小的门厅,迎门就是一具柜台,柜台下的长凳上坐了几个女人,和这个女人奇怪地相像。即便在室内,也不解下同样扎到齐眉的头巾,头巾下是诡秘的眼神。此时,她们捧着茶缸,大声地吸食里头的面条,大声地喝汤,门厅里面满溢着方便面强烈的鲜辣气味,有一股肉欲的刺激。她们和这女人用几个类似暗语的字句交谈,流露出彼此间的默契。柜台里面也是个女人,样子和装束与这几个略有不同,面色白净些,衣着也轻便整齐,这就区别了她们不同的工作性质,一种是室外,一种则是室内。她拉过一本旅客住宿登记册,让毛豆填写,身份证一栏,毛豆停下了笔。他和女人说因是和同伴走散,所有东西,包括车票和身份证就都不在身边了。女人立即直起眼睛:那你有没有钱?毛豆说有,女人将登记册一合,说出两个字:押金。毛豆交出一百块钱,领了钥匙,由女人指点,上了二楼。这“五洲旅社”总共不过五六间房,五六间房又像是从一大间里隔出来的,毛豆住的这一间隔得尤为勉强,生生将一扇窗从中劈成两半。于是,这一间其实就只能放下一张床。毛豆爬上床,趴在半边窗台上,望着窗下的街道,忽感到无限的孤单。

  这一个旅社,今晚似乎只住了毛豆一个客人,窗下的后街,也没有一个人影出入,只有一盏路灯寂寂地照着。电线杆上,糊满了各色招贴,最鲜明的一张依然是治疗性病的“老军医”。这张招贴将全国各地都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共通的世界。楼下女人们的嘁喳偃止了,大约又各自出去上岗。四下里,就变得十分静。毛豆将头枕在胳膊上,看见了层层屋顶上面的天空,不是漆黑,而是蒙了灰,像是有一层薄亮。其实不是亮,而是天在下霜。毛豆睡着了,先是枕在窗台上,后来又滑回床上,进了被窝。夜里面,从隔开的窗户的另一边,传过来灯光和动静,那边也住上了人。恍惚间,毛豆以为是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是太远的过去,只是在这一夜之前,与大王二王三王在一起的日子。他翻了个身,又安心地睡熟。

  毛豆起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他结了房钱,走出旅社。他完全不记得昨天走过来的路线,而且,周遭环境看上去也和印象中大不一样。昨夜静寂的街巷,此时变得喧嚷,沿途多是小铺,饭店居多,还有杂货,碟片,服装,水果,间着发廊和旅馆。毛豆进了一家面店,要了面和一客卤鸭,再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多少是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不想立刻上路。他一个人自酌自饮,看上去并非逍遥自在,反而有一种落寞。车站附近的街巷,总有一种不安的流动的空气,是行旅的空气,从车站蔓延过来,带着催促的意思,令人紧张。可毛豆不急,他想:急什么呢?有的是往上海的车。经过这一夜,他仿佛长了阅历,能够处变不惊。他慢吞吞地吃着喝着,看面店前过往的人。他辨得出人潮里面,操那种特殊营生的人了,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带有一种佯装的悠闲,里面藏着诡黠。他甚至又看见昨晚带他去住宿的女人,虽然白天看起来很不同,可他依然认出了。夜晚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身子,原来是一件面上行线的厚棉背心,手上戴着半截手套,头巾扎到齐眉——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装束。拉杆箱的轮子哗啦啦从街上过去,有一些男女,摩登得不该在这样庸俗的地方出现,可他们就是出现了,而且还很坦然,也走进饭铺,要吃要喝。毛豆喝干面碗里的汤,抱着不得已的心情,站起来走了出去。就像是存心地,他朝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里都张着高音喇叭,放着电声音乐,有一派节假日的气氛。毛豆站在十字路口,正对面是“亚细亚影城”,他忽然就想看电影了,于是随了人流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心。到马路对面,又见有一箭头标志,直指“天宁寺”三个字,毛豆的心思又从电影上移开,转向了“天宁寺”。他沿了箭头指示向南走,发现行人多是朝那个方向去,还有旅行团的大客车,在往前开。眼看大客车停下,便知道“天宁寺”到了。其实,毛豆并不懂观光,只是随了人流走,有个导游在解说,通过麦克风出来的声音失了真,说的又是什么“道教”,就听声音嗡嗡地响,没有一个字入耳。小孩子只管挣脱了大人的手,在人缝里乱钻,有一个特别调皮的,硬把毛豆从水池边撞开,自己挤到石栏杆前。毛豆当然让他,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可是男孩并不领他情,稍停一下,又撞开他腿钻出去,留他自己在这里。毛豆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绕完整座天宁寺,游出寺外,又站到马路上。这却是另一条马路,窄小和安静,沿街有一些香烛店,兼卖杂货。街上过往的人,彼此都认识似的,立定在街心说话,有车过来也像认识似的绕过说话的人。这是休息日下午特有的恬静,还有意兴阑珊。毛豆想:是不是要回家了?

  想到回家,并没有使毛豆高兴。前一日的顾虑,倒没有继续困扰他,而是想过了就算是解决了,放下不提。毛豆不是心重的人,他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走到哪里算哪里。他没有过什么大不顺的时候,就算劫车这一桩事故,在他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造成什么死和伤的严重结果,相反,这些日子他过得不错,以至于他想起家,就觉着闷了。怀着这样恹恹的心情,毛豆走上去火车站的路。这半天时间,毛豆的脚已经认识了这个城市,想也不用想,就走到了车站。可它依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人的穿戴举止看着就是两样,口音也是耳生。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区别,区别在于,人的表情。那是安居乐业的表情,就是这表情将他和人群隔膜了。下午的车站,还不像夜晚的,有一种暖调子,灯光在黑暗里造了个近乎桔色的小世界。而此时却平坦敞开着,与周边灰暗的街道,楼房连成一片,景象消沉。毛豆闷头走到售票处,售票处人倒不多,一半窗口闲着,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正搜索,忽然,脊背上一紧,肯定是受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几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毛豆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江。半小时以后,毛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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