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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这些从南边进来的货有时也会临时堆放在小白的家里,这时候,房间里就壅塞着一股陌生的气味。这气味一分混杂,有化妆品的脂粉气,各类香型的香水味,洗涤剂的气味,药品的麝香和薄荷味,再加上淋雨受潮又阴干的布臭味,帆布的浆作味,羊毛的膻味。在这许多说得出名目的气味之下,还隐匿着一些说不出名目的更复杂的气味。好像是什么人身上的体味,油汗味,种种分泌物的怪诞气味。凡此种种合在一起,便十分强烈,而且极有洇染力。尤其在那种气压很低,湿度很大的梅雨的季节,它们可滞留数十天之久,不能消散。它们特别叫人郁闷,而且不安。

  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里写东西,忽然觉着身后似有什么悉索的动静,回头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隔着吃饭间和灶间,可看见敞开的后门口的弄堂,弄堂里很亮,充盈着午后的光线。门口有一个人,正伸头往里探着。因是背光,又隔得远,看不清是谁,小白以为是个无关的过路人。待要重新回头到书桌上写着的东西里,却见那人很固执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里看去,发现这人是认识的,是妹头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头吗?薛雅琴见他出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说:妹头不在吗?这时,小白已经走到后门口,站在她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脸上重新有了那种瑟缩的表情,眼光犹疑不定地从小白身上滑过,看着他身后黑洞洞的灶间。小白说:妹头在店里面,你去那里找好了。薛雅琴说:好的,我去店里。她斯斯文文的,欲转身离去,又站住了,然后说:其实,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觉意外,说:那你就进来说好了。她却不肯进去,很有顾虑地伸头看着。小白满腹狐疑,就提议: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让薛雅琴等他一会儿,进去拿了香烟和打火机,锁上房门,再又出来。薛雅琴则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后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过马路,上了前面的淮海路。有几次他回头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给他看见似的。小白觉得十分滑稽,并且荒唐,但又觉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占了一张圆桌。不一会儿,薛雅琴也到了。他要了两杯所谓“奶咖”,是用温吞水冲泡的速溶咖啡,“知己”没有化开,浮在面上,屑屑粒粒的。桌面上铺了塑料薄膜,粘着手和衣服。整个情形都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又捱了一会儿,薛雅琴说道:小白,你好好给妹头说说,但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你就说是你自己说的。小白被她绕口令的话弄得十分厌烦,可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继续耐了性子听薛雅琴绕,渐渐绕到了主题: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头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来想去——小白在心里奇怪了一下,薛雅琴会使用“思来想去”这么个词汇——我思来想去,薛雅琴说,还是来找你小白,你是知识分子,讲道理,也上路,她絮絮叨叨着。小白此时的厌烦远远超过了恼怒和震惊,他想,妹头将他扯到了这般无趣又无聊的纠葛里面,他竟和对面这个顶颟的女人处境相同,实在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再听薛雅琴絮叨,而是转过头四下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他曾经和妹头一起在这里吃过刨冰,那时候这里非常清洁,刨冰做得很地道,可算上乘的消费。他回忆起那时候刨冰下面的赤豆,一颗颗又大又饱,非常酥甜。这就是那时代的生活,简单,朴素,但是货真价实。这段往事并没有使他感伤,他一心想着如何尽快摆脱对面这女人。

  极度的厌烦,竟使他一连三天没有向妹头摊牌。他仅仅是比较地沉默了些,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很少话了。妹头早出晚归,还要出门跑码头,他基本是过着单身的生活。但是,妹头是何等样的人?她发觉了不对,由于自知理亏,就格外有眼色。小白的沉默,很像是一种城府,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举动跟在后面。妹头这几天过得很不安,她等待着小白发作。可小白就像哑了似的,无甚表示。后来,妹头甚至以为小白是对此事无所谓的,这就使她心头火起了。这一天,她又要出门了。她告诉小白,她要去南边,小白说:好的。妹头又说,我和阿川一起去的,小白又说:好的。妹头从来没有这样给小白拿住的时候,她只得不讲理了。她蛮横地说:我给你打过招呼了,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这句话小白实在听不懂了,可他心里就是厌烦,厌烦,厌烦!他一点没有兴趣和妹头接火,干脆不说话了。妹头把门砰地一声摔上,走了。这一声响倒是把小白摔得清醒了一些,他冷静地想道;怎么还是妹头凶呢?可是,再一想,他又能怎么办?于是,他便想到了离婚。想到了离婚,他忽然就安宁下来,心里一直壅塞着的那股污浊的感觉也褪去了。并且,因他向来是个滞于行动的人,所以,妹头不在家倒帮了他,使他可以不必立即着手“离婚”这件事。现在,他希望妹头越晚回来越好,反正,他已经做了决定,再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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