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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从此,他就认识了妹头。他发现在妹头老气的装扮底下,形容却特别的稚气。她的略分开了些的眼睛,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纤细。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桃板,芒果干之类的零食。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慢慢地动着,即使上着课也是,而她又是那样完全不动声色。妹头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她有意让头发垂下来,挡住一半脸,然后,鼓起腮,吹出一口气。吹气的同时,脸一抬,垂发就掠开了。这一串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却又并不匆忙,因为衔接得很紧,所以就很协调,而且自然。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但仅此而已,自从买油条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坐在各自的阵营里。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于本分的,无心要出风头。就这样,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班级就有些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张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围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就又碰上了。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区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是一个世故的成年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隐私。他们家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子,带鱼摊头排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他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条,买黄鱼,还有阿娘,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也不会充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〇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没有告诉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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