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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〇届的。当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交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是人称“七〇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〇届的拉三”几乎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〇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〇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〇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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