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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从此,他们繁忙紧张的生活就开始了。他们工作的原则是“顾客即我们的上帝”,无论是走私的港客,还是做工的苦力,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她们有时是在宾馆豪华的客房内,逢到这样的时候,她们就抓紧时机做一个娇贵的小姐。她们穿了蝉翼似的内衣,事前事後都进行淋浴。她们泡在人家的澡缸里懒洋洋地瞌睡,很内行地使用着各项卫生设备。然後在餐厅里仪态万方地点酒点菜,让勤恳的侍者在桌旁站得很不耐烦。而当她们不得已只能在自己简陋的旅店里服务时,她们也很会因陋就简。她们将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一下便开始进行,电扇在他们头顶慢慢地散着热风,他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这往往是在运气不佳的日子里,她们来不及挑剔客人,她们全是能上能下有过锻炼深谙世事的人,懂得“龙门能跳,狗洞会钻”的发迹的道理。她们一天可以接待几笔生意,她们的身体都很结实,对那样的事情也已驾轻就熟,很短的时间内便可达到效果。在这惨澹经营的几日之後,她们许就会得到一个豪华的夜晚,那夜晚将她们以前和以後的岁月都辉煌地照亮了。她们在这样的夜晚中做了一个新人,她们可在这一夜中重写她们的历史。做一个新人是多么快乐,对那个旧人她们已经腻烦了,无所谓了,怎样都可以了,她们牺牲了她们的旧人而争取做一会儿新人,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在她们中间,也有过不合的时候,为了各自任务分配的不公。有几次,她们甚至闹得很凶,罢工,出走,点了鼻子大骂以至动起手来。她们互相威吓着说要告发对方,激怒的女人使男人们害怕,他们极力要将她们分开,被她们抓挠得鲜血淋淋。这是他们调教出来的女人,一旦出发是可比他们走得更远。她们已将她们自己践踏得不成样子,再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东西。她们吃起来不要命似的,可抵过一个半男人。她们有时劳累了一天还不罢休,深夜和晨时还与男人们纠缠不休。她们的欲念已经开放,不可收拾。她们不怕热也不怕累,在正午阳光下的小摊上吃着滚烫的炒粉,汗从她们的额上流下来,破坏了她们的化妆,湿透了她们的衣裙,而咀嚼的快感却使她们忘却一切。假如有一天无事可干,她们便会觉得厌烦和急躁,这是最容易发生纠纷的时候,她们相对而坐,好好地便会闹起来,将一些绿豆芝麻的小事一一拾捡出来,无限地扩张。男人们为了不使她们闲着,就加倍努力地工作。他们出没在大街和小街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认识了一些同行,结成死党,而又反目成仇。他们为扩大他们的事业,而使无数头一回离家远行的童男长大成人,使无数模范的丈夫背信弃义,做了下流行径。有时,他们抛下正在行事的女人们,自己跑进一个豪华的酒楼,吃着酒菜,讨论着将来的计划:是做一个百货的老板,还是走私黄金的贩子,他们有勃勃的事业心和远大的理想,声色犬马只是奋斗途中的慰问。这时候,他们会发现,真正亲密的关系还是在他们两个男人之间。他们不太说话,慢慢地抽烟,烛光在他们面前摇曳,映着他们的脸。

  查理逐渐被他们培养成人,竟也做成过几笔不错的买卖。在他睡在门口廊下的夜晚里,屋内的骚动逐渐使他明了,他想他们不好好做生意折腾什么,是一种如同犯罪一样的浪费。他很谦虚的向父辈们学习,在他闲空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去逛,吃着各色东西。他想:这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可赚到钱的地方;他还想:这是一个无论赚到多少钱都可以花掉的地方,这一回圈的观念一下子刺激了他的好胜心,使他觉得前途光明,大有可为。他的脸上和背上发出了许多青春痘,标志着查理的成熟。

  有一天,他们中午回去睡觉的时候,看见查理和那个叫作妹妹的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他们显然已经过了一场激战,两人酣然入睡,微微张了嘴,发出香甜的鼾声,像两个纯洁的少男和少女。米尼和阿康将查理打了又打,打得他鼻青眼肿,牙龈出血。打完了查理,米尼又去打妹妹的耳光,妹妹不是那么好欺的,一边还手,一边骂道:我和查理睡觉,你吃什么醋?妹妹今年刚刚二十,男女间的事已久经沙场。她从没经历过爱情的过程,便一跃而入性的阶段,没了感情的负羁,可说是轻装上阵。谁允诺她利益,她便和谁勾结,谁使她睡得快乐,她也可放弃实利,而为了得到实利,她却会掩盖她睡得快乐这一事实。有时候,她可同时得到实利和快乐这两桩好处。她是最没虚荣心的一个,是新一代的婊子。她和查理倒是天生的一对,事前作了谨密的谈判,两人都不吃亏,一个得了钱,另一个得了经验,为他将来做一个皮条客或面首的前途打下了基础。妹妹指责米尼吃醋的恶语使米尼气得发昏,她话里揭露了一层乱伦的意识,叫米尼觉得她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婊子。这个念头犹如五雷轰顶,米尼几乎晕了,她想: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呀!她想:他们就像一群畜生!这一霎那间的良知出现使她恐惧万分,她想:他们要遭报应了;她甚至想道:有一天,查理会来强奸他的母亲,距离这个日子,不会远了。米尼发出非人的咆哮,朝了妹妹扑去,两人顿时滚倒在地上。窗外是正午的潮热的南方的太阳,风扇缓慢地旋转。其馀四个人一起去拉,将她们拉扯在两边。米尼说不活了;妹妹说你不活就不活,我可要活;米尼说我不活也不会让你活,我死就要你死;妹妹说:到头来死的只是你一个,谁也不会陪你死。米尼无法扭打妹妹,就虐待她自己,扯自己头发,撞自己头,咬自己,这些脏日子里所有的痛楚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她还真不如死了的好啊!阿康去拉她,被她踢倒在地,半天无法起身。阿康的登场使她再一次找到了目标,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要与阿康拼命。两个女人轻佻地尖叫着,还咯咯地笑着,米尼的狂怒使她们无比快乐。平头拦腰抱住米尼,让他们统统滚出去。

  这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回来,只有平头留下来陪着米尼。平头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啊!米尼不说话,脸朝里躺在床上,看着墙纸上蚊子血迹斑斑的残骸。平头不再多话,温柔地抚慰她。这是平头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将米尼的身子翻转过来,米尼没有抗拒。他们开始做爱,两人都怀了一种少有的宁静和温柔。平头觉得米尼好像走了神,她因为走神而显得被动的样子唤起了平头少有的一点怜悯,这怜悯心使他对米尼有了少许爱心。这是平头少有的怀了爱心的做爱。楼下有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说的那一种听不懂的语音,老板娘在看香港电视台的粤语节目,嘎嘎地笑着。窗外有无数电视天线东倒西歪地矗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平头禁不住说道:米尼,你不和我好啦?米尼伸手抱住了他,让他顺利地结束。这时候,平头忽然灰心了,他翻身躺倒在床上,说道:我们回去算了。

  两天以後,他们全军撤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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