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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孩子躺在床上,心里却是快乐的,他想:他把他们这些大人全都骗了,他觉得大人们是多么蠢啊!他想他是一个孩子,这其实是很好的掩护。人们都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怀疑他,他尽可以做一切把戏。可是,他得小心点儿,他实在是有点兴奋过头了。他想装一天病就足够他乐的了,明天他就得好好地上学去,继续玩他的做个乖孩子的把戏。想到新的一幕即将开始,他几乎心潮激荡。其实他并不喜欢呆在家里,在家里他时时觉着烦闷。似乎家里的天地太小,不足以让他的把戏充分展开。他没有兄弟姐妹,跟父母玩这把戏,他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觉得天底下再没比他的父母更没劲的人了,他一看见他们就意气消沈,所有的聪敏才智都不见了。

  他觉得他们总是扫兴,心里渐渐地起了恨意,有时候他就故意地也要叫他们扫兴。譬如考试,他其实是可以考一个更好的,能使父母,尤其使父亲快乐的成绩,可就为了不让他们快乐,他便决定不考得更好。他还喜欢偷偷的将他们的东西藏起来,看着他们着急,并且和他们一起找,找来找去找不着,心里就无比的喜悦。过了很多日子,他们会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看见这样东西,当然,还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他藏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总是互相埋怨,或者埋怨自己,说自己又老又糊涂,他们黯然神伤,灰心丧气。终於有一天,他们竟发现钱少了。

  钱的事情,他们相信他们是不会记错的。一分一角的支出都仔细地记录在一个自制的帐本上,每一天都要计算支出的总数和馀额。钱是放在一个钱盒里,铁盒放在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抽屉上有锁,钥匙则放在书桌的最後一个抽屉里。在他们确信自己没有拿钱也没有忘了上账之後,他们开始盘查阿康了。阿康先是说他不知道钱的事情,他的表情是那样愕然,使两个大人觉得十分内疚,心想他们不应当去怀疑一个孩子。但束手无策的情形使他们稍稍坚持了一会儿,问道:自你回家以後有谁来过这里?阿康说没有,说过之後就沈默了,自知露出了破绽。此後再怎么问也不作声了,只是以委屈的目光不时看父亲或母亲一眼。无奈之下,便搜查了他的书包,在课本里找到一张压得很平整的完整的一元钱钞票,正是所缺的数位。这时候,他们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们这才明白这个孩子其实是他们两个大人的唯一的希望。

  而从前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他们竟将他们的希望忽略了这么长久。如今他们终於注意到了,可是却已经破碎了。他们几乎说不出声来,半天,才问了一句:你要这钱做什么?阿康惭愧似的一笑。然後他们又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拿了钱又不用掉?阿康就更无话可答了。这天夜里,他们商量了很久:要不要将此事向孩子的学校反映。他们觉得这是一桩大事,不仅不应当瞒着学校,还应当依靠学校。可是事情一旦传开,孩子的处境将会如何?他们反复权衡利弊,一会儿倾向於去,一会儿倾向於不去;或者是他倾向於去。她倾向於不去;或者是倒过来,她倾向於去,他倾向於不去。有几次终於决定了去,可是面对了老师却又说起了关於考试和复习的事情。还有几次说好了不去,却不知不觉绕到了学校,在门口徘徊。他们昼夜忧心忡忡,心里压抑得要命。後来,他们实在抵御不了这种忧虑的折磨,他们觉得他们简直是面临了家破人亡的灾难,而他们从来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不做什么,他们一无所能,一无作为,他们只有去学校了。

  後来,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假如不去学校,事情会是怎样发展。或许是他们没有勇气去设想这些,因为他们不愿意背上自责的包袱,永世不得翻身。他们想,这是唯一的做法,是事情发展的唯一道路,他们想:这都是命中注定。他们就是这个命。他们演变成了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而他们只能在自己的三层阁上做一个宿命论者,出了阁楼,他们还必须继续扮演一个积极的唯物主义者。

  他们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来到老师办公室里。他们战战兢兢地,语无伦次地,吞吞吐吐地,对老师说,他们发现孩子有偷窃行为。以他们贫乏的想象力,无法对孩子这一行为作出别种解释。他们再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说出“偷窃”这两个字的时候,孩子几乎是一生的命运便被决定了。老师听见这个情况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应该说她是相当震惊的,同时她心里很奇怪的还有一种满足。她长期以来对这学生隐约的仇视和怀疑忽然间有了一个例证,这个例证也许和她的感觉并不十分相符,可她却来不及去分析和研究了。在此机会,她向家长反映了她对这学生种种不诚实的考察,使他们更加惶惑不安。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们发觉他们的忧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了。这一个周末的晚上,他们家中愁云密布。他们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为他们排解。他们无处求援,极其孤独地抵御着这不幸的袭击。这一个三层阁多么像一个孤岛啊!

  “阿康偷东西”的消息不胫而走。开始只是几个同学在教室里或走廊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後来,越传越盛,终於广为人知了。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阿康,待他迎向那目光时,又匆匆躲过,转移了方向。同学们明显地和阿康疏远了,再没有人同他游戏玩耍。阿康放学後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脚下踢着一粒石子,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挫败感。他想:所有的人都合夥对付他,使他陷於绝境。那时候,他还不懂得绝望,只是觉得深刻的无聊。什么都没有意思:读书,生活,老师,父母,没有一桩事情是有意思的。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读完了最後一年小学,上了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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