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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他几乎要求饶了,而她不让步,等待着他从头至尾的供认。他已经向领导供认了一遍,现在又要进行第二遍,每一次供认都是一次折磨。由于必得对着别人温习他们隐秘的只能在无声中领会,即使他们自己都羞于明言的一切,如今却必要句句道出,他心里充满了羞耻和屈辱,他是再没有一点自尊可言了。

  她手里握着扫床的笤帚,轻轻拄着床沿,等待着。那等待里包含着威逼。

  他只得说了,从头至尾。

  他说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回头。他的每句话都非常清晰地进入耳中,落进荒漠的心里。

  他说完了,静候着她的判决。

  她终于软弱下来,侧过身子,精疲力尽地在床沿上坐倒了。

  他也是精疲力尽,却只得站着。

  她抬起眼睛,从上到下将他轻轻扫了一遍,慢慢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他没料到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打算和你结婚呢?”

  他怔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他们互相地进入对方的生活,彼此都不带着这种可能,因此,彼此也不存在一点希望。他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没想过。”

  “我们!”她重复道,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他顿时羞愧难言,恨不能一头钻进地里。

  “我,是相信你的。”她说,“我相信你会珍惜我们的感情,也珍惜我们这个家庭。”她的眼光慢慢扫过房间,眼泪涌了上来,“我相信你是一时糊涂。我希望你能冷静,清醒。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了,算了。可是以后,我,希望你能保证……”她说不下去了。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给他听的,还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的。她是在勉励自己不要丧失信心,不要太痛苦、太绝望。她只有自己勉励自己了,在这场斗争中,她是那样的孤单。

  而他不曾想到她会这样宽大,不觉感激涕零,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双膝跪着,抱住了她冰冷的膝盖。隔着单裤,他仍能觉出那膝盖冰冷的颤抖。他的心碎了,他体会到她爱情的博大。比起来,那一切是多么的卑鄙与羞耻。他将脸埋在她的膝间,大声吞泣着反复说道:“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

  她搂住他的头,用嘴唇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她是那样的爱他,珍惜他,可是从此她的心缺了一块,再不能弥补了。她为她的心的缺陷暗暗哭泣。

  他歉疚,他负罪,他羞愧,他自卑,而这一切全抵不过他再看不见她的痛苦了。在这种时候,他最渴望看到的是她,最苦苦想念的是她。这世界上,只有她才与他平等,与他同病相怜,是两个同罪犯。对她的渴念,使得别的一切折磨都平淡了。他无数次地回想将她搂在怀里,那肉体的温暖,直至灵魂。想起来都头晕心跳。由于那不可能实现,于是又焦灼。他日益消瘦,郁闷,他觉得,如能与她见上一面,花上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了。可是他毕竟没有勇气,并且束手无策,只有苦苦地空想,白白地折磨自己。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等观众走尽,工作人员便开始清场。他拿了一把小笤帚,扫前十排的场地。笤帚很短,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种姿势叫他无法解除屈辱的心情,可又庆幸这样深深的低头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照面。他便低低地弯着腰,一点一点移动着,先从左往右,扫到头,就直腰走上前一排,从右往左。当他扫完一排,直起腰向前时,忽然定住了。隔着整个灰尘弥漫的剧场,他看见最后一排,她默默地伫立着。

  这是自从那可怖的夜晚狼狈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并且沉静了许多。她立在那里,有着一股从来没有的宁静的忧郁的气息。他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工人们都在扫地,大声喧嚷,扫帚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粗俗的说笑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激起了回声。

  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灵魂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来,她是从未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她向来是使别人心碎的,因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强的,痛苦使她软弱,也使她变得纯真了。

  他们隔了一大个喧闹与龌龊的场子,默默地对望着。灵魂脱出了躯壳,飞越了障碍,紧紧地拥抱了。他们都体验到了这拥抱,这拥抱是前所未有的销魂,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痛苦与隔离反将他们拉拢了,原来逢场做戏的事,如今终于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爱了。

  他们忽然体会到:什么才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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