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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像是一个体质与精神都过于孱弱的孩子,需要比别人多出一倍或数倍的母爱才能长大成熟。他如同孩子吮吸乳汁似的,吸吮着她的溶入了母性的爱情,这才渐渐地强壮了。男人的意识开始加强,父爱也随之苏醒。当小女儿很不明确地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欣喜得忘情;小女儿用小手拍打他的脸颊,他幸福得几乎流出眼泪。而对大的女儿,虽然仅只年长了两岁,却由于失了培养父爱的最初的时机,便像是一个朋友,一个极亲爱的小朋友。这小朋友如同是她母亲的助手,是她母亲的一个缩小了的化身,与他母亲站在不同的位置,用极温柔的母爱包围着他。公平地说,在对他父爱的唤起中,她也尽了她的责任。女孩子天生下来就带了一种母性,不过是以一种稚气的无意的方式流露。当爸爸和妹妹亲热的时候,她在一旁看着,毫不妒忌,宽厚而快乐地笑着,用着几乎是怜爱的眼光看着爸爸与妹妹的撒娇。这目光使他感动,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动。在与父爱同时成长着的,便是责任感了。

  他喜欢女孩,毫不为没有男孩而遗憾。相反,内心还很庆幸第二个也不是男孩。这家里,是三个女人爱着他一个男人,他渐渐地就要被女人宠坏了。

  随着孩子的出生,生活却日趋艰难,七平米的小屋里放不下第二张床,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张仅四尺宽的小床上,不小心的翻身便会压着孩子。因为听到许多孩子被大人压死的可怕的故事,他们几乎不敢翻身,不敢动弹。而逐渐强壮起来的他,又比平日生出更多的欲望,孩子虽然毫不觉察,可那酣恬的呼吸,纯洁的小脸,叫人觉得做那样的事是亵渎又是自贱,便压抑了冲动,一夜无法安宁,早晨起来就有些焦躁。两人的工资维持这四口之家的开销,拮据得可以,如不是她很善持家,只怕要上顿不接下顿了。如何使收支平衡,还稍稍要有余额以应付急用,成了每天早晚的话题,令人沮丧而又无可奈何。最苦恼的却是出发演出。剧团一旦出发,便是三五个月,只能带了孩子上路。颠沛流离,有时一天就换一个台口。剧场条件好些,还可分到一间单独的宿舍,更多的地方却是分男女宿舍,她一人带两个孩子,他是帮不上一点忙。有时孩子闹夜,啼哭不止,一屋子的人都吵了起来。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还体谅一些,那些尚未出阁的女孩儿,却不解人事,一味地抱怨。他只能在女宿舍门外徘徊,听着孩子的嚎哭与人们毫不掩饰的怨艾,焦急与无奈将心都要撕碎了。样板戏的热潮已经过去,因为剧团的班底和基础,仍然恢复了梆子戏。她是南京人,京白尚能说几句,河南话却怎么也说不好,立即失去了主角的位置,只能客串客串。梆子戏的伴奏本来就无所谓有无大提琴,乐队的编制又不正规,戏曲伴奏没有总谱,全凭即兴。大提琴是当作大阮在用,没有分谱随他自便,拉旋律可以,拉每小节第一个音可以,不拉也可以,演出总能顺利进行的。而此时此刻,已无暇顾及事业与前途,只盯着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平安度过,大人小孩无病无灾,便是胜利了。

  因此,尽管生活艰难,也多有不顺心,他们的精神却很充实,也极一致。每一天的度过便是每一天的目标。由于生活的艰难与窘迫,由于生活中不断生出困扰和难题,他们的爱情有了切实的内容,有了实事可做,反是更加亲密无间。四个人紧紧地抱成一团,忘却了一切,慢慢地度着时光。孩子新长的一颗小牙,孩子新学的一首儿歌,偶尔买了一条活鱼烧得又鲜美,偶尔到了一处有一间单独的小屋,且又多加了一张小床,都使他们满足,欣喜,觉着极大的幸福。

  尤其是他从来都是孤独地和看不见的障碍作战,寂寞地在无名的苦闷中挣扎。到了这时候,生活的困扰具体了,可触摸了,反倒不必惶惑,少了折磨。并且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有了依靠,有了伴侣。因此,日子虽是苦,却单纯,心也就踏实而安宁了。

  孩子毕竟在一日一日长大,漂亮且又懂事。姐妹俩坐在床上,和布娃娃能玩一天。有时,奶奶接去,有时,外婆接去。他们便可轻松一段日子,甜蜜一段日子,经济上也得了一点解脱,自然而然地就会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两人本不是碌碌无为的,读过书,且有追求,如今落得在个县剧团跑龙套,终不是长法。这时候,就有朋友告诉了一个消息,县城朝东去三百里,黄海湾的那城市,新建了一个歌舞团,到处招兵买马,紧缺大提琴,他不妨去试一试。原先以为终不会有什么出路,他便尽情地苦恼,如今有了希望,他反倒有点畏缩。他是个太懒散又太淡泊的人,与世不愿有一点争取,不到山穷水尽,他绝不会迈步。想到要去那里所须做的努力,那努力又大有落空的可能,他先就胆怯了。为了回避,他甚至不再抱怨,也不再苦闷了,尽做出快快乐乐的样子,表示自己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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