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荒山之恋 | 上页 下页


  小小的女孩儿,会和男人逗嘴了,说出话句句逼人,又很知轻重,都说不愧是金谷巷的女儿,出色。

  偌大个黄海湾口,数她会打扮,连北徐州的样式都瞧不上眼,专照着电影上的学。一对辫子尽朝后梳,几乎对在了一起,编到底,用一条红绸子,系了个大蝴蝶结,在细腰上悠荡,洋气。过两天,换了花样,两条辫子分了开来;左边一盘,右边一盘,像古戏里的丫环,右边再插一把红梳梳,俏。再过两天又换了,挑了偏头缝,头顶上红头绳扎一缕,顺下去编进了辫子,辫子左一条,右一条,不前也不后,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儿,乡里妞似的,倒显出了天真和嫩气。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她的花样,又觉得她千变万化,怎么也抓不住个准模样,像个妖精。可是,怎么看怎么好。班上的小男同学人前骂她“骚样儿”,“资产阶级样儿”,背后却悄悄儿地送她东西,花杆铅笔、透明尺子、雪白的写字纸。

  她连眼皮都不抬:“不要。”

  “做啥不要?好着呢!”男生说。

  “好,你自己留着。”

  “给你呢。”

  “不要。”她眼皮都不动。

  男生儿愤愤起来:“不要算了!”

  她却又转过了眼睛,眸子里黑亮黑亮,在双眼皮儿里游动,带着不尽的笑意:“怎么恼了?”

  他便不好意思了。

  这是从她妈那里看来的。她妈对叔叔就是这样。好脸儿是宝贝儿,轻易不能拿出来,可也不能太过了,到了这时候就得亮出来,否则,宝就变了草,一文不值了。这个“时候儿”全在妈心里掂着,不能错了分秒。弄得好了,男人就全成了奴才。却要是认真恼了,一撒手就走,便使唤不上了。叔叔都是妈的奴才,妈对叔叔的一喜一嗔,全在节拍眼儿上。看了很有趣,有时候就想学学,试验试验。居然有效果,她很乐。

  春游,老师带着上花果山,爬到了水帘洞,都嫌水帘洞太小,太不威风,哪像个美猴王的大殿。她却硬争,说洞口是让后人给堵了,里面可又深又大,因为尽有人在里头做不要脸的丑事,玷污了圣地还坏了风气。她是从叔叔那里听来的。大伙儿好奇,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要到这洞里来做,她不屑地冷笑,笑他们连这个也不懂。其实她自己也并不知道。有个小男生不信,还和她争,她看他有趣,就说咱们一起钻进去看,敲那石壁,如是堵的,就该是空空的回声,如不是,那声音就该是实的。

  于是两人便钻了进去,敲那石壁。小手拍在石头上,还没打耳刮子响亮,她便说:“听呢,可不是空空的声音。”小男生细听一回,正胡涂,不料女孩儿冷不防在他傻笑着的嘴上亲了一口,只觉嘴唇热了一下,湿了一下,不懂是什么意思,女孩儿却绯红了脸,赶紧地退出了洞口,去追队伍,心口呼呼地跳,十分快乐。

  花果山,既没有花,也没有果,荒荒的一座山,连人影都没有。

  东去三百里,有个小小的县,明明靠着济南府,却属于南京府管辖;明明是离黄海近,偏偏叫个青海,叫人笑掉了牙。

  城里有个小杂树林,林子里天天早晨有人练武,吊嗓,习琴,二胡哭似的唱。

  那时候,大中小学,统统停了课,闹革命了。

  家里来信,爷爷被造反派揪去,已经七天七夜没有音信;父亲病在床上;弟妹几个全成了黑五类,天天在学校挨训;大哥那边也没有消息……望他回家一趟。如有黄豆、玉米什么的,能捎就捎上点。信是四弟瞒着母亲写的,要强的母亲是决不肯向儿子求援的。

  他连夜赶到北徐州,扛了一麻袋的大米和小麦(他半年的口粮),轻轻巧巧地在站台上走出了节奏。火车呜地一声开了,穿过薄薄的晨曦,向南去了。天黑时分方才到家。母亲怔怔着,几乎没认出他来,待认出了,脸才动了动。母亲老了,原来白皙的皮肤干了,有了皱纹,衣着却仍是十分整洁。他将麻袋朝地上一顿,叫了声“妈”,嗓子却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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