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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庄上有人问我做什么连日不开门,要叫知道不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是个死!”他重又躺倒,朝墙扭过脸去。

  她不理会他,自己去和面擀面条。

  他便加倍趁了性子胡闹起来:“你个小婊子!我冒死来你这黑牢里,陪你做耍,你倒撵我走!你八成是怕坏了你招工的事吧!招工算个什么鸟事,比我的性命还要紧!”

  她见他闹得不像话,就说:“招工这鸟事真是回事。我全是为了它,才和你这个臭男人搞到一块儿!”这话说到她自己的痛处,她面条也不擀了,坐在案板前落下泪来,又说道:“要不为招工,我理你个臭男人!哼!开头的时候,你都不会!”

  他脸朝着墙骂着粗话,骂得她都不敢细听。最后,他骂累了,才说:“反正,我不走了。我跳河,拽你一同下去,我上吊,拉你套一个绳套;我摔死,找你垫背;我枪毙,你陪绑!”

  她倒平静了下来,继续擀面,擀完了,就一刀一刀切,说道:“这么说来,你就更得走了。”

  “我要不走呢?”他耍泼了,转过脸来瞅她,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

  “不走剁了你。”她将菜刀往案板上一拍。

  “剁!”他伸过脖子来,足有半尺长。

  她不理会,自己烧锅下面。面下好了就拉他起来吃,他不肯起来,她便放了他,自己坐在桌边吃。吃过了,又问一声:“吃不吃,不吃就刷锅了。”他这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到了桌边捧起面碗,眼泪就成串成串落在了碗里。她鼻子也酸了,说道:“你实在不想走,就再留一晚,明晚万万要走了。”他这才抹了泪去,大口大口地吃面,一气吃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接下来又是一个销魂动魄的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比上一个夜晚更加销魂动魄,他们是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在如何过一个销魂动魄的夜晚方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和创造力,精力蓬勃。他们在一方破损的凉席上,可创造出无穷的快乐的体验。这快乐抵过了一切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畏惧。然而他们不可分离。他们一旦分离,这所有创造力便荡然无存,这创造力是属于他们两个共有的,缺一不可。

  然后,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更胜于上一个的夜晚。

  早晨醒来,阳光透过窗洞里的麦穰照在他们身上,队长带了人已出早工,将她的门拍得山响,也没将他们惊醒。他们睁开眼睛,浑身如同沐浴以后那样清新,他们互相微笑着,心想,随他去出工吧。我们真快乐!可是快乐很短暂地过去了,他们一同想起,他该走了。她静静地望着麦穰里太阳的光彩,说道:

  “不知咋的,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静静地回答:“经你这么一说,我也猛地想起一句古话叫作:“阎王要你今日死,你就莫想明日活。”他去枕边摸烟袋,烟荷包已经空了,就放在了一边。

  “怎么想起这些话了?”她很奇怪,又很惆怅。”

  老辈子人常说的。平时不注意,用时就想起了。”他说。

  她警觉地转过脸,望了望他,他脸色很平静:

  “李小琴,我来了有七日了吧?”他忽然间想起了时间。

  “连今天,整七天。”她答道。

  他伸手又到脱下的衣服里掏着,掏出一叠卖猪的钱,抽出两块交到她手里:“今天是集,你也别出工了,去集上买点肉菜,送送我。”

  李小琴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她捏了钱,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她向队里告了一天假,说要到集上去办点事,然后就挎了一个竹篮,锁上门走了。小岗上赶的是一个小集,不过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她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条鱼,称了一斤韭菜,还有蛋,买了半斤花生油和一斤白酒;又添了些钱买了一些上好的烟叶,就往回走了。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田里的黄豆结豆荚了。她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脚底有些飘,心里恍恍惚惚的,觉着是在做梦。牛车辘辘地走过她的身边,她心想着:日子过得好快,黄豆都又结豆荚了,一边脚下急急地赶路。正晌午时,到了家。到家做了点稀饭,吃了昨日剩的凉馍,就开始专心地弄菜。她让他坐在板凳上择韭菜,自己切肉,剖鱼。一边弄菜,一边慢慢地聊天。他告她许多小时候的事,怎么在大沟里摸鱼,捋榆钱儿上街里中药铺卖。她告他从前有一回没打票上蚌埠的经历,说到好笑处,两人便一起压低了声音笑。转眼间,太阳偏西了,鱼肉蛋菜都已整好,她说道:

  “烧锅吧。”

  他便将板凳移到灶前,划了火柴,火苗跳跃着舔着锅底,她开始倒油,炒菜。等到几样菜全弄齐,酒斟在酒盅里,放学的孩子就赶了羊在岗上对了大路噢噢地喊开了。夕阳照进屋子,红红的。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案板边上,举起酒盅,轻轻碰了碰。

  “干吧?”他说。

  “干。”她说,一仰脖,酒盅见了底。两人都没碰菜,停了会儿,他又举杯道:

  “再干?”

  “干。”她说。

  两人的脸都红了,互相说:“吃菜呀!”可是谁也没有碰菜。菜在桌上冉冉地冒着热气。岗下大路上辚辚地走着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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