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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你别急,李小琴,我还有话呢!县上押了我一冬,才交给了公社,在公社劳动了一个半月,可是半个工也不算啊!过后,又组织了一个批斗队,拉着我全公社走了一遍。”他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回,可受教育了。每日跑一个点,每到一个点就拉场子。我耷拉着脑袋站在中央,批判队站我后边,一个跟一个上来批,批得我里里外外不是一个人了。批完了,收场了,我得挑水,和面烧锅,刷碗。就是吃得好,清一色的小麦面。”

  李小琴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或者说是他自己将李小琴松了。她一下子坐在了红芋堆上。他便朝了她蹲下去,对了她的脸接着说:

  “白日里干这些。夜里还派人守着我,守我作啥呢?怕我寻短见。我怎么会寻短见呢?”

  “你死去!”她咬咬牙骂道。

  “我死不了啊!家里有老有小。还有你,你这个妮子啊!”他抬起手在她眉心里戳了一下。

  她打了个寒噤。

  “我回到庄上,就见你们那屋里放进一盘电磨,做磨房了。我晓得你走了,又不好问人,也没人肯对我说。后来,就是今天早上,我赶集去卖猪,咱家的猪长那么大了。”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在集上,我听人在拉闲呱,说有个女学生,让坏人糟塌了。那坏人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她偏去告,到底把那坏人告倒了,吃了枪子儿。女学生在原先那庄上就呆不下去了。县里照顾她,由她自己挑个好地场转去。不料想,她不去最富的地方,也不去最靠街的地方,却挑了个最远最穷,向来不派学生的地方。县里干部劝她再想想,她一口咬死,非去那儿不成,最后只得由了她。那人说完话喝了碗凉茶就走了,我撵上去问他,那个庄叫个什么名。他瞅瞅我,说:没名,因在岗子上住,人就叫小岗上。这不,我来了。”

  “你就断定那学生是我?你不是没吃枪子儿!”李小琴恨恨地说。

  “哪能,我在门外站了多时,从门缝里瞅你呢!瞅也瞅不真。后来,你推门,我往树后一闪,你脸迎了月亮。那可不是你,清清亮亮的,再错不了的。”他笑道。

  “你找我究竟是为啥?”李小琴瞪着他。

  他慢慢朝她倾下身子,膝头和手抵在地上,像条大狗似的爬在她跟前,望了她说:“想你啊!我白日里想,黑天里想,台上挨斗时想,台下烧锅时想。回了家,吃饭时想睡觉时想,下地做活想,听了电磨轰轰转也想。”他边说边用手抚弄她,摸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耳朵,颈脖,像在抚弄一只小猫。

  她想躲,却躲不开。他将她的两只胳膊捉住了,用嘴轻轻地咬住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耳朵、颈脖,就像一只大猫逮了只小老鼠,不忙着吃它,先同它耍一会儿。她咬牙切齿地骂:“我告诉你听,街上抓了几个奸污学生的犯人,正等着重判,最轻也是个缓期执行。”

  他却笑道:“那我可是舍生忘死地来找你不是?”

  “你这个挨抢子儿的!”她低声骂道,却禁不住用嘴迎住了他的嘴。两人扑通一声倒在红芋片堆上。新鲜的还没晒干的红芋被压出白色的汁子,沾了他们一身。他们在刹那间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相望着。望了一会儿,他忽然跳将起来,将她掀翻在芋片堆上,用赤脚重重地踢了她几下,哭了:

  “你这妮子害死人啦!你是要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啊!”

  她也不相让,还了他好几脚,也哭了:

  “你害得我才苦哪!”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哀哀地哭,心里想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啊!然后他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去拉他,两人顿时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边哭边抚摸对方,边哭边呻吟,在芋干堆上打滚。新鲜的芋片被他们碾碎了,满屋里散发着浆汁的甜味儿。他们浑身沾满了甜汁,就哭着互相舔着。他们哭得肝都痛了,心里却渐渐欢欣起来,激情在他们体内如潮如涌,拍击着他们的胸膛。他们胸膛起伏,气喘吁吁,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落下。他们哭泣着互相埋怨,又哭泣着说些吓人的情话:

  “你是勾魂的狐狸,迷心窍的妖精!”他头磕着她的头说。

  “你是剪径的强盗,越货的土匪!”她拍着他的嘴巴说。

  “你是卖蒙汗药的黑店!”

  “你是敲诈勒索的无赖!”

  “你这个女贼!”他哭道。

  “你这个男盗!”她也哭道。

  他们激动不已,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号啕地大哭,将梁上的燕子惊得四下里乱飞。

  这一夜里,他们无数次从梦里哭醒,然后哭着做爱,再又哭着睡去。他们精疲力尽,又精神勃发,然后,鸡就叫了。他们这才惊醒过来。赤身露体地坐在乱糟糟的粉碎的芋片堆上,慌张地面面相觑。屋里渐渐地发白,出早工的脚步已在村道上响起。窗外岗子下的大路,辚辚地走着大车。

  “赶紧走吧!”他们一起说道。这时候,门却拍响了,有人在喊:

  “出工了,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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