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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拖了两个孩子“咚”地跪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险些儿叫出声来,不由向后靠去,背脊撞在门板上。那女人倔强地揿下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对她说:‘高抬贵手。’”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高抬贵手。”女人说。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老爷老娘。”老队长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可怜咱老爷老娘。”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女人跟了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屋脊下飘荡。孩子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油灯“哔哔剥剥”爆着灯花儿。

  李小琴白天黑夜地在屋里哭。哭得姓杨的学生不敢回屋,睡到一个要好的姊妹家里去了。她便一个人在屋里啼哭。不吃也不喝,哭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醒了再接着哭。有好心的人怕她这样哭出事来,要去劝解,却见门从里杠上了,就拍了门喊:“学生,照你这样哭法,咱们一庄男女老少,就得去南湖跳大沟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一个劲地哭,撕心裂肺,拍门的人不由也红了眼圈。白天倒还好,怕就怕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跳,就听那一阵阵的哭声,在大杨庄的上空回荡,好多人都睡不安稳了。就这样,哭了大约有一个星期左右,有一日早起做活,走过她那小破土坯屋,却发现门敞着,伸头一看,屋里空空的。床上被褥很凌乱,人不见了。人们就有些慌神,去向小队长杨绪国报告。

  杨绪国这几天不知怎么,脸黄得像个蜡人似的,茶饭无心,老蹲在当门地上一袋袋地吸烟。听了这话,脸却白了。他从嘴里拔出烟袋,朝地上磕着,磕出一堆烟灰,脸色渐渐转了过来,才说:“我知道了。”人们很不放心地下地做活了。他又在当门地上蹲了一会儿,就让大闺女去叫姓杨的学生来。姓杨的学生来到后,他嘱她进城去,到李小琴家看看她是不是回家了。姓杨的学生答应着走了,他便站起身,出了门。他溜溜地下了台子,沿了村道向西头走,直走到李小琴住的台子下面。这时候,人们都上工去了,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婆婆,抱了孩子在墙根晒太阳。他立了一会儿,就上了台子,走到李小琴的破屋跟前。门果然是敞着的,灶头冰凉冰凉。锅底剩了一点水,积了一圈红锈,看来长久没有烧火做饭了。烧草撒了一地,一把笤帚疙瘩撂在上面。床没有叠,乱糟糟的,床下横七竖八地扔了两双旧鞋。他走过去,提了提那床花被,被子还有些温热气儿似的,他想:“人还没走远哩。”他又去摸摸褥子,褥子湿漉漉的,留着他所熟悉的人体味儿。他只顾站在那里,不料门口已聚拢了老人与孩子,站着看他。他转过身去,对他们说:“要保护现场啊。”他们听不懂这话,都没应声,很严肃地望着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出去。他将门带上了。

  这一天,他没怎么干活,东遛遛,西遛遛。姓杨的学生老也不来,一想,她再怎么赶,到街上也得正晌午头,总得让她吃了晌饭再往回赶,怎么说,也要到傍黑了。有人向他建议,用一张网在南湖沟里捞鱼般地打捞打捞,他干笑道:“哪至于跳大沟?”朝那人摆摆手;又有人说,将东西头两眼井淘一淘,他就有些恼怒,说:“怎么尽往绝处想。”说罢,背了手忿忿地走开。人们便发现这大半日下来,杨绪国好像老了许多,背又驼了一些,腰都弯了。“多么像老队长啊!”人们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的半日里,杨绪国就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总也不往南湖的大沟和东西两眼井边靠。他家前家后地走,不时钻到谁家的红芋窖里看看,或者扒开哪家的秫秸堆摸摸。人们便又气又笑道:“姓李的学生也不是一块砖或者一片瓦,就能藏到那样的地方去了?”天黑的时候,姓杨的学生气喘喘地回来了,说到李小琴家时,她家老奶奶正带了两兄弟吃饭。老奶奶耳聋,以为是来找李小琴爹妈的,就说,爹拉货到蚌埠去了,娘早在前二年死了。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就说李小琴没来家,入了冬就没来过家。她也没敢对老奶奶说李小琴不见了的话,就赶着回来汇报了。杨绪国的正装烟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 来,汗如决堤的大河,从背脊上直泻下来,一片冰凉。人们这才真正地急了,嚷着要去大沟里打捞。不等杨绪国发话,就分头跑了去找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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