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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去和她谈,我去做她的工作。”他说。说着,很奇怪地微笑了一下。

  天大亮了,姓杨的学生替两个孩子穿好衣裳,就要走。杨绪国就说:“他娘要明天才得回来,”不等他说完,姓杨的学生就接了过去:“我晚饭后就过来。”他便赞许地笑了。

  这一日很平安地过去了。姓杨的学生拿到招工表后藏在身上,晚饭后到了杨绪国家,哄睡了两个孩子,才摸出来摊在小案板桌上,慢慢地填写。杨绪国先绕到庄头说去测量土方,然后天黑尽了,才慢慢地从家后走上学生住的台子。李小琴还没有吹灯,抱着膝头在发愣:为什么招工表格至今也没发下队里,明日说什么也要去公社打听才好。她正想着,却听见门响,一口气吹熄了灯,往被窝里一钻。过了一会儿,她觉着被窝被揭开,一个长长的冰凉的身子蛇似的进来了,贴着她温暖的身体。

  第二天是个雨天,天上飘着寒冷的雨丝,李小琴要去公社。杨绪国说:“再等两天,我就要去公社送报表,可以骑车子带你呀!”李小琴说:“我等不得两天了,今天再没有消息就要急出病来了。”杨绪国就说:“那就多加小心,天阴路滑的。”李小琴说;“你别假惺惺!”杨绪国心里就别地一跳,可李小琴并没有看出什么,打了伞,穿一双高帮的胶鞋,朝着公社走了。这一天,没活干,杨绪国和几个爷们,在牛房里打扑克,一打打到天黑,然后就有人喊: “小队长,媳妇来家了。”他钻出牛房,果然看见媳妇打了一柄油布伞,两只鞋踏成了两个泥坨坨,一步一步走过来,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篮子,装着油馍什么的。杨绪国正输得无路可走,趁机跟了媳妇回家,人们就在他身后大声奚落他,他只装听不见。

  这时候,李小琴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公社,才走了半里地就迷了路。眼看着前边就是大杨庄,心想,这么快就走到了。谁知走进去却尽是不认识的人,也找不着自己住的那台子了,问过人才知道是另一个庄子,叫做小李庄。她听了倒笑了,迷迷糊糊地想:这可不就回老家了?雨下得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时间,照了别人指点的,又走到人家坟头上去了。她在坟岗子上走来走去,最后看见身下芦席卷散开,露出一个七八个月的死孩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这才吓醒了过来,她抚着怦怦跳的心口,想着:“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又想:我是要到哪里去?雨点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往下滴着冰凉的水。她才明白,伞忘在公社代销社里了。去买灯捻子的,买了后就没拿。想回去找,也不知该怎么走,还是回庄算了。她这才想清楚她原来是要回大杨庄的。她想起了大杨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她哭出了声:“姓杨的你断子绝孙!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个狗养的!婊子养的!”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坟岗,朝一条大路跑去,就这样,一径跑回了大杨庄。

  她不顾一切地拍响了杨绪国家的门时已是深夜。庄子里寂寂的,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点动静。她激烈的拍门声陡然响起,人们从梦中惊起,揉着眼睛说:“出什么事了。”可是,沉重的睡意将他们压倒,他们重新进入了梦乡。那砰砰的击门声变得很遥远,回荡在村庄的上空。然后,狗叫了。

  “姓杨的,你给我出来!”李小琴拍着门,手已经肿了。

  “你给我出来呀!姓杨的。”李小琴用拳头擂着门。

  雨已经不下了,云层却很厚,没有月亮。

  “你个杂种姓杨的!出来啊你呀!”李小琴用头撞着门。

  狗渐渐地不叫了。门开了,杨绪国的女人披了棉袄探出身来,皱着眉头说:

  “深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李小琴不看她,对了她身后直了嗓子叫:“杨绪国,你出来!”

  那女人便哧地一乐:“我说大闺女,你是叫梦魇着了吧,怎么夜里来找我家男人?”

  李小琴惨笑一声:“你家男人?听你这一说我才知道是你家的男人!”

  女人脸上变了色,唾了一口:“不是我家的男人,是你家的男人?”

  李小琴早已变了脸:“把杨绪国叫出来,就在这里,咱们问他,要他自己说。”然后又斜了眼笑道,“我见你老实可怜,才来报这个信。要换了别人,我也不管不问了。”

  女人便开口骂了。李小琴在乡里呆了这二年多,什么不懂?骂得比她还利落。两人在门口一句去一句来地骂。一个要关门,另一个顶住了门要往里进。那一个险些栽出去,这一个倒进门了。女人正要来拖,却不由住了手。屋里已经点上了灯,老队长披着袄,蹲在板凳上,手托着一杆烟袋,对那媳妇骂道:

  “插门。”

  女人便乖乖地去插门。插了门回来,老队长又骂:

  “穿好衣裳,系好了裤子,像个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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