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岗上的世纪 | 上页 下页


  他们只须略略一抬手,便可触到对方,可是谁也不抬手。一只蛐蛐儿开始叫了,然后又有一只纺织娘叫,不远处有一眼塘,亮晶晶的,塘里的蛤蟆也叫了。他的呼息越来越湍急。喉管好像阻着了什么东西,咝啦啦的,削瘦如铁板样的胸脯起伏着。她加倍地用泪盈盈的双眼去逼视他,微微地噘起上唇,眼睛越来越清澈,亮成两颗星星。他好像发了疟疾一般,战栗着,牙齿格格的。她却越发地火热,腾腾的热气一团一团扑上身去。天空笼罩着黄豆地,豆荚子铃铃地唱着。有一弯月亮出现在天上。

  她看见了路边有一条干沟,沟底长着茸茸的草,还有一些野菊花。不由得有些畏惧,退后了一步。他以为她要逃跑,身不由己一把拽住了她,拽得过猛,她跌在了他的身上,他又没站稳,两人一起滚进了路边的大沟。

  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气喘如同一头牛。月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同纯洁的冰雪。他所有的传宗接代的经验在此全不管用了,他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像一个无邪的男孩。她紧闭双眼,好像一头任人宰割的无辜的羔羊。她等了半晌,却还不见他动手,微微睁开眼睛。他垂头坐着,胸前的肋骨历历可见,锁骨下有两个深陷的坑。他的夹了白发的头顶被月光照得很亮。她缓缓地伸曲着长长的腿,侧起身子,好像一脉冰雪的山峦舒缓地起伏。他唯恐会弄脏了它,久久不敢动它。暗河在覆雪底下流动。她抬起了胳膊,双手在头顶相握,又绷直脚尖,将身体伸展得很长。她心里有些着急,不懂他为什么迟迟地不动。他的头顶越垂越低,两手渐渐伏向沟底,像一种顶礼膜拜的姿势。他游丝般虚弱下来的鼻息轻拂在她的结实而收紧的小腹上,微风似的,她的心也不由得一动。

  她的小腹从容不迫地一起一伏,她的双手慢慢垂直在身边,平平地安详地睡着,她感觉到月光清亮如水。他突然间“哦”地一声,好像受伤的野兽。他从沟底拔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窄小圆润的胯。他的指缝间还夹着青草和野花,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泥土。他胆战心惊地端详着她的美丽的胯,望着那犹如旋涡一般可爱的肚脐,嘴里发出哭泣一样的声音。她周身的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他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大手,就像滚烫的烙铁,紧紧地箍住了她。她觉着身体渐渐离开了地面,被托了起来。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见了月光下他的脸。他脸色发黑,神情严峻如一块岩石,他干枯的皮肤这时凝固成一张铁,下颚朝前突出,眼睛放射着灼热的光芒。她心中暗暗惊诧,事情变得多么的奇异。她的胯几乎被他握碎了,而她的胯原是坚韧无比,能够承受无穷的压力。他忽然“呜”一声软瘫下来,她悄然无声地落到了沟底。他匍匐在她的身上,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他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他像死去了一般。越过他垂死的头顶,她看见白杨粗大的树干,直耸天空,天空上有一轮明月,还有星星。这是什么地方?她想;这是什么时候了?她再想;这个人呢,又是谁?她看见他背脊上两块高耸的肩胛骨,如两座峭拔的山峰,深褐色的皮肤上有一些病态的斑痕。她感到了他的努力,他的努力盲目而且绝望,徒然地将她压进了沟底。泥土几乎将她淹没,荒草和野花从她腿间和指间钻了出来,毛茸茸的。他的身体遮住了月亮,她好像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她想叫,却叫不出声,肥沃的泥土柔和地从她指间和腿间挤了出来,有一朵花不知怎么被她衔在了嘴里。他就像一条落在沙地上的大鱼,垂死地刨着泥土,妄图刨出一眼泉水。他四肢有力地划动,头一抬一抬,大张着嘴,眼睛里流露出死亡的光辉。她无声地呼救,泥土流水般淹没了她的脖颈,她散乱的头发被野草纠结成一团,嘴里的野花被她咬碎,花瓣撒了她一脸,就像是一个地底的妖精。她以为死到临头了,月亮显得格外的明亮,好像一轮白色的太阳。她觉得死并不可怕,就像一场发疯。她凄然地笑了,笑声被泥土淹没,她仿佛看见自己的坟墓上已经长出碧绿的青草,鲜红的太阳升起了。

  他力大无穷,如困兽一般声声咆哮,而她白玉无瑕,坚韧异常。她静静地躺在荒草与野花中间,黑色的泥土像流沙般地从她雪白的肌肤上淌下。她安然无恙,宁静地望着天空,嘴唇上含了一丝微笑。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天真地朝他抬起了手,洁白的手臂蛇一般环在他枯黑的躯体上。他战栗着虚弱下来,喃喃地说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鼓励道:“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他像个孩子一样软弱地喃喃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像母亲一般抚慰道:“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他蜷伏在她身体上,哀哀地哭道:“空了,全空了。”她丰盈的手臂盘住他枯枝般的颈,微微笑道:“来啊,你来啊!”他们的话语在夏夜的田里传得很远,有了回声,豆荚“嚓啷啷”地响。他又开始第二次的冲锋陷阵,她则第二次沉入地底,泥土温柔地淹过她的颈脖,要将她活埋。她的体内燃起了一座火山,岩浆找不到出口,她被火焰灼烧得无法忍耐,左右扭动着,紧紧拖住他的身体,和他一起堕入深渊。他已经失去意志,无力地喘息,被她拖来拖去。露水淋湿了泥土,被他们搅成泥浆。最终他们泥迹斑斑地从沟底坐起,手臂环着手臂,如梦初醒。他们喘喘的,不知做了些什么,又为的是什么。他们扯了荒草和野花,擦着身上的污迹,周身便散发出青草的芳香。草根将皮肤划破,“咝咝”地渗着血珠。他们就像两个溃兵,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爬上了大沟。自行车倒在地上,香烟散了一地。他们惶惶地扶起车子,消遁在雾蒙蒙的夜色里。

  第二天,杨绪国对姓杨的学生说,她这一段表现得不错,这几日正好没什么要紧活路,要想回家就回家几日吧,那小李不也回过家了吗?又打了一篮脆枣让捎给她妈尝鲜,自家院里的枣树,是个心意。姓杨的学生高高兴兴上了街。这天夜里,李小琴没有插门,也没点灯,只穿了汗褂和裤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三星偏西的时候,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进来,悄无声息地插上了门。她没有睁眼,脸朝里躺着。那人直走到她的床前,立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再试一次。”

  她没动弹。合着眼睛。

  “是你自己说的,让我试一次。”他嗫嚅着,好像一个请求补考的差生。

  她依然不动,好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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