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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腊(3)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阔,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子。不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有节律地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馆区的灯光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璀璨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乐似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人猜不透。到新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横平竖直是讲道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乐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新鲜的快乐。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待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庆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节,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无忧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着使用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着花,涌进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走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里,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幔卷进卷出,很鼓荡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荷色套裙。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去,也没叫她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才显出了年纪。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手脚走过来的岁月,惟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于是,王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些报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的辉煌,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环,也像王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年纪,给她标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披挂上身,一看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惟有张永红受了感动,她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渐渐就打开了话匣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不就是抢一个上风头?张永红掂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她穿着那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像一个摆设,一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的,是真正的华丽,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吗?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失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些发虚,焦点没对准似的,恍惚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又一点一点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它们刺痛了老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二十六岁的年纪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才敢怀旧呢,他才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走过他身边时,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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