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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康明逊(5)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两人暗地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啁啾,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那种新歌曲,有点铿锵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他其实不饿,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个母亲看越剧,陪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亲去浴德池洗澡。父子俩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得越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的意思,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怎么没来。王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只有萨沙还记着我,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印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底还来不来呢?

  康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憔悴了不少,王琦瑶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不说话,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些客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手已经拉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语地抱着,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灯已拉灭,是人家的灯照着窗帘,屋里也有了光,薄膜似的铺在地板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架得住眼前这一点一滴的侵蚀,使那实的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好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他们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他们爱的是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真。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着,看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安宁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忧伤。有时有大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孩子趴在王琦瑶膝上,由那大人按着手脚,康明逊则举着一个玩具,对那孩子的哭脸哄着,赔着笑。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落里的温爱,将别人丢弃的收拾起重来。还有时他们一起摘马兰头,那一小棵一小棵的,永远也摘不完的样子。他们将老叶放一堆,嫩叶放一堆,这情景琐碎到也是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温爱,都不成个器,倒是不掺假,他们本是以利益为重的人生,却因这段感情与利益相背,而有机会偷闲,温习了爱的功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来,似乎是近一步就远一步,永远到不了的。是因为那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没有个头的。倘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发生,他们几乎以为日子会一径这么下去,把那将来推,推,推来推去,直推进眼不见心不烦的幽冥之中。后来的那件事,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将来的信号。这件事就是,王琦瑶怀孕了。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确信无疑了,便陷入一筹莫展。他们不敢在家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口罩。两人疑神疑鬼,只觉着险象环生。又到了冬天,公园里花木凋零,湖边上结着薄冰,草地枯黄,太阳在云后苍白地照着。他们想不出一点办法,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干冷的天气,脸上的皮肤都是收紧的,头发也在往下掉屑,心里都有到头的感觉。他们一出公园门,就分手各走各的,扮作两个陌路人。喧嚣的市声浮在他们的头顶,好像作雨的云层。他们各自走着,转眼间谁也看不见谁了。

  下一日,他们还须再商量,就去一个更远的公园。依然草木凋零,游人稀疏,麻雀在枯草地上作并脚的跳远,太阳移着淡薄的影子,告诉他们时间流淌,刻不容缓。他们焦急得心都碎了,却还是一个没办法。然后,就有无端的口角发生。王琦瑶本就是害喜,身上有一百个不舒服,再加上心里有事,又是一百个不顺气,就变得急躁易怒。康明逊自己也是满腹的心事,因要顾忌王琦瑶,还须忍着,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宽慰话,其实是更不自由的。待到忍无可忍,便发作起来。他们站在公园的水泥甬道上,开始是压着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后来就渐渐忘乎所以,提高了音量。但他们再怎么高声大气,在这冬天的空廓天空之下,也是和耳语没有两样,一出口便叫风吹散了。有一些鸟类在天上飞过,像扬起的沙粒一般。他们真是绝望,但又不是绝望到底,而是暗怀苟且之心。他们这两颗心其实都是奋力向上的,石头缝里都要求生存。别看他们一筹莫展,互相折磨,那正是因为不服输,所以要挣扎。他们两人都瘦了一圈,气色发黑,王琦瑶的脸上起了疙瘩。最初的焦急过去了,接下来的是一个倦怠的时期。两人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商量,王琦瑶抱着热水袋坐在被窝里,康明逊则在沙发上,裹一条羊毛毯。两人这么孵蛋似的孵着,好像能把那个危险孵化掉。等阳光照到沙发的那面墙上,康明逊便用双手在墙上做出许多剪影,有鹅,有狗,有兔子,有老鼠,王琦瑶在那头的床上看着。等阳光从墙上移走,皮影戏结束,房间里也有了暮色。

  这一段日子,是康明逊烧饭,他从未碰过锅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全神贯注于烹调技术,倒将那烦恼事情搁在了一边。他腰里系着王琦瑶的花围裙,手上戴着袖套,头发有些乱,额上有些油汗,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将饭菜端到王琦瑶的床边。王琦瑶吃着吃着饮泣起来,眼泪滴到碗里。康明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好像是一个伙计,过了一会儿,也滴下泪来。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必须有个决断。王琦瑶说她明天就去医院检查手术,康明逊就说要陪她一同去。王琦瑶却不同意,说她反正是逃不了的,何苦再赔上一个;她这一生也就是如此,康明逊却还有着未尽的责任。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含泪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这时候,王琦瑶发现自己真是很爱这个男人的,为他做什么都肯。康明逊说,人家要问起这孩子的来历怎么说呢?王琦瑶想这却是个问题,她就算不说,别人也会猜。她同康明逊再不露行迹,也是常来常往,跑不掉的嫌疑。别人想不到,严师母还能想不到?她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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