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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爱丽丝的告别(6)


  王琦瑶出去逛街的日子,爱丽丝公寓里有几户相继离去,留下几套空房。王琦瑶并不知晓,只觉得这里越发的静,静得发空。她放着梅兰芳的唱片,声音很响,要把房间填满,不料却是起回声的,一个梅兰芳呼,一个梅兰芳应,更显得大和空。有一回她推开窗户,想看看天,却看见楼上的阳台栏杆停满了麻雀,心里别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经离去。再看左右,又有几户窗门紧闭,不露声色,窗台上铺着落叶,也是人去楼空的意思。“爱丽丝”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里也是凋零。她安慰自己,只要李主任回来,就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时一日里会出去三回,早一回,午一回,晚一回。她还总嫌车夫踏得太慢,要他骑得风样的快,和汽车赛跑似的。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要事在身的样子。车走在马路,她的眼睛则四下搜索,好像要把李主任从人群中挖出来。她心里焦灼,嘴上都起了干皮。李主任这回走,她是算了日子的,已有整整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是比半辈子还长,她的耐心已到了头,一分钟也挨不下去了。这一日,她刚出门,李主任就来了,也是满脸的焦灼,问娘姨王琦瑶去哪里了。娘姨说去买东西。又问去多长时间回来。娘姨说不定规,或许短,或许长,又问李主任中午饭怎么吃。李主任说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来看看的。他走进卧房,卧房里拉着窗帘,有王琦瑶的气息,他又去洗澡间刮脸,也是王琦瑶的气息,处处是她触及过的痕迹,洗脸池上的水迹,发刷上的几根断发。他刮了脸,在客厅里坐着等,王琦瑶却是不来。他也坐不住了,来回地踱步,抬头看墙上的钟。他这一趟来,本是个随意,可一旦来到,王琦瑶又不在,就变得非见不可了。他从来没有这般地想见王琦瑶,难忍的渴望。到了最后一分钟,王琦瑶还是不回来,他心里竟是绝望的了。他一边穿外衣,一边还期待王琦瑶在最后一秒钟里出现,可是没有。他走出爱丽丝公寓,怀着悲凉的心情,想,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她呢?

  仅只十分钟之后,他就看见了王琦瑶。在他的汽车里,从车窗的纱帘背后,看见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她穿一件秋大衣,头发有些叫风吹乱。她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追寻着什么。三轮车与汽车并齐走了一段,还是落后了。王琦瑶退出了眼睑。这不期而遇非但没有安慰李主任,反使他伤感加倍。这真是乱世中的一景,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他想,他们两个其实是天涯同命人,虽是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可明白与不明白都是无可奈何,都是随风而去。他们两人都是无依无托,自己靠自己的,两个孤魂。这时刻,他们就像深秋天气里的两片落叶,被风卷着,偶尔碰着一下,又各分东西。汽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行,焦躁地按着喇叭,时间已有点迟,都为了等王琦瑶的。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这城市将发生大的变故,可它什么都不知道,兀自灯红酒绿,电影院放着好莱坞的新片,歌舞厅里也唱着新歌,新红起的舞女挂上了头牌。王琦瑶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爱丽丝公寓又来了一个人,是吴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烫了发,唇上涂了口红,是少妇的样子,比过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进来时,王琦瑶竟有些不敢认,等认出了,便有些吃惊,心想吴佩珍其实是有几分姿色的,过去却藏而不露,也是过谦了吧!吴佩珍似乎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红了脸说:我结婚了。王琦瑶的心被敲击了一下,嘴里说:恭喜。眼睛却是怔怔的,自己坐了下来,也没给吴佩珍让座。这时,娘姨送茶来,说声:小姐请用茶。王琦瑶厉声道:分明是太太,却叫人家小姐,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吗?那娘姨被她劈脸一顿训斥,丈二不摸头脑,但晓得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计较,转身走了。吴佩珍却尴尬了,她本就不笨,新近做了人妻,又心领许多原委,人情世故都深了一层。她听出王琦瑶这番脾气的来由,怪自己不该进门便说此事,就像是专为炫耀而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忸怩,身子坐正,抬起脸,对着王琦瑶说,她这次冒昧地上门,是来向她告别的,她本来不准备打搅她,可临到要走,总觉得不见她一面就走不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王琦瑶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惟一的,她对于王琦瑶也许情形不同,可王琦瑶对于她确实如此,上海这地方叫她留恋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瑶了,和王琦瑶做朋友的那一段,是她最快乐,最无忧虑的时光。这话原是有些夸张,但此时此地,却是吴佩珍的最真实。在这一个忧患的年头,忧患就像是空气,无处不在,无论是知道和不知道,都感到忧心忡忡,前途茫然,而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好时光。

  王琦瑶听着吴佩珍的话,心里恍恍惚惚,抓不住要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太杂了,乱成一团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来;不等他,他却来了;回到家,他倒走了,闹得她头都痛。这时候,吴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说结婚,后又说要走。她的思路渐渐理出一个头绪,问道:你去哪里?吴佩珍被她打断了话,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个中等产业的企业主,决定把家业全都搬到香港,船票已买好,正是明天。王琦瑶笑了一笑,说:吴佩珍,看不出来,我们三个人中间,倒是你最有福啊!吴佩珍有些糊涂地,问:哪三个人?王琦瑶就说:你,我,还有蒋丽莉。听到她提蒋丽莉的名字,吴佩珍就有些别扭,转过脸去。在她心底里,总觉得是蒋丽莉夺去了王琦瑶的友谊。她虽然已经长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却还有着一些女学生的意气,寄存着女学生的恩怨,到老都不会忘的。王琦瑶没注意吴佩珍的心思,继续说:我和蒋丽莉都不如你啊!蒋丽莉大约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吴佩珍被她说得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王琦瑶说着说着便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手指甲在沙发布上划过来划过去,眼看就要折断的样子。吴佩珍握住她的手,说: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瑶愣住了,把正说着的话也忘了,等明白过来,便笑了,说:我去算什么?做仆,还是做妾?倘若一样做妾,还是在上海好,一动不如一静。吴佩珍说:你再不要妾不妾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我从来把你看做比我好。王琦瑶身上一颤,软了下来。她扭过脸去对了墙壁望了一会儿,再回过来时,眼睛里全是泪了,她说:谢谢你,吴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我要走了,他倒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回来,见我不在,一定会怪我。

  第二日,吴佩珍走的时间里,王琦瑶就好像能听见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和吴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来就渐渐写上了字,字又连成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子是轻盈自由的日子,想怎么就怎么,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彼此没有责任的关系,全凭的是友情。与蒋丽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当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有些类似萍水的关系,至清而无鱼,和蒋丽莉却是莲藕和泥塘。吴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瑶这段无字的历史剪下带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乱不成章节,是过于认真写,笔墨太重,反不那么流畅自然了。

  王琦瑶还是等李主任,自从那次与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后,她再不敢出去了。自从看见邻居空关的门窗后,她也再不敢开窗,终日拉着窗帘,倒可避免去看墙上的光影。那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没有时间无所谓。惟一有点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咿咿哦哦,百折千回。王琦瑶终日只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带,她像是着戏装的梅兰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她现在反倒安下心来,有时听那梅兰芳唱段也能听进深处,听见一点心声一样的东西,这正是李主任要听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温婉的争取,绵里藏针的,这争取是向着男人来的,也是向着这世界来的,只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觉的,做了再说,而这却是男女之间称得上知音的一点东西。公寓里寂静,梅兰芳的曲声是衬托这静的。这静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观。在这城市许多水泥筑成的蚁穴一样的格子里,盛着和撑持着这静。这静其实都是那大动里的止,就好像光投下的影,是相辅相成,休戚相关的。王琦瑶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连报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这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格外的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股市大落;枪毙王孝和;沪甬线的江亚轮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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