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咏叹与深思  

            
 
    近十来年“国情”两个宇常常出现在报刊上。有些青年人并不太在意这两个宇,
他们有时会觉得这两个字是一种为不合理至少是不理想的某些状况作辩护的借口。
国情二字在他们眼睛里似乎有点认命和自认晦气的昧道。有一个年轻人讽刺地对我
说,电影《青春之歌》里也有人大谈国情,但那是国民党的监狱长,他谈国情是为
了劝导林道静不要“过激”!
    然而国情的特殊特别是与西方发达国家不同是一个事实。不了解这个国情,我
们急速抓来的最最入时行时的货色也很可能变成无的放矢的空谈。我愿意在这里推
荐一本能帮助人们认识国情,有教益也极有趣味的书,即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
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张亦工和夏岱岱合编的《割掉辫子的中国》。
    此书介绍的是一些近百年来中国发生的具体而微的变化,比如,男人的辫子是
怎么割掉的。其实辫子问题大家还算是最熟悉的,因为鲁迅的小说《风波》《头发
的故事》里都生动地描写过。“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提法我们至今为之心
悸;文化大革命当中也发生过剪长发剪裤脚的事儿,人们似乎对之能有所参照体会。
至于其他,例如近代中国礼仪、教育、服饰、舟车、报刊、舞蹈、音乐、戏剧、监
狱、刑罚、海防、金融、建筑、司法、对世界的观念等等,我们原先是什么样子,
有多少悲喜剧围绕着这些名目发生,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则很多人是知之甚少、甚至连想也没有怎么想过的。
    而恰恰是这些又实在又重要的领域能够告诉我们,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道路有多
么艰难,我们已经走过了多少路,而离我们的宏伟目标,也还有多么远。
当然,现代化并不是至善终极理想,特别是西方现代化了半天,并没有提供一
个极乐世界,而是陷于重重矛盾之中。所以现在最时髦的思潮是批判现代化工业化
科技进步民主法治,是宣布所有这些现代性神话的破产。我坚信这些批判是非常高
明、非常重要、非常开人眼界的,但是请读读这本书吧,正视一下我们的国情吧。
从整体来说,我们确是距接受这样的批判还有相当的距离。例如男人头上的辫子是
保留好还是割掉好呢。割掉了也还会有种种贫穷落后野蛮与压抑和不公正,这是当
然的,所以西方还有崩客,围绕着头发的故事远不是割掉辫子就万事大吉曲终人散
了的。如果在这个意义上说割辫子不过是一个神话,也说的好。但是还是请先割掉
了辫子再批判割辫子的不足恃吧。请先割了辫子再研究崩客的特立独行给我们的启
示吧。反正不能以崩客的存在为由来辩护辫子,不能以崩客与猪尾巴式的辫子相提
并论。正像一个饥寒交迫者,如果是一个“小康”殷实者向他进行最先进时髦的思
想教育,给他讲所谓温饱其实只是一个神话,温饱了人并非极乐,温饱了的人自杀
率很可能超过饥寒交迫者(我想事情正好是这样的!王注),你觉得这合乎常识理性么?
合乎情理么?
    比如,你看了本书《从凌迟斩首到枪毙》一文,你不能不触目惊心乃至张口结
舌。敢情“南宋始定凌迟为法定刑罚,沿用至清末……有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
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之别。如果要割成百上千刀,则每次只能割一小块。称
为鱼鳞碎割……常用渔网包在犯人身上勒紧,使皮肉从网眼中鼓出,然后一刀刀碎
割至死……明代大宦官刘谨谋反案发后,被凌迟处死,行刑达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之
多,时间长达三天。——”
    林彪集团也爱讲什么“千刀万剐”反对毛主席的人,这样讲也是有出处,有来
历的呀!
    我们应该怎么样看从凌迟到枪毙这一死刑执行方法的变迁呢?认为是从一百步
变成了五十步?认为这与司法审判的阶级性无关与国家与革命的根本问题无关,所
以只是渺小的技术问题,认为不是最终地废除死刑废除公检法废除一切产生犯罪问
题的可能就毫无意义?就只是骗人的神话或西方话语霸权或资产阶级专政的遮羞布?
认为这只是刑而下的末节而与形而上的大道或信仰无涉?还是老老实实承认这也是
一种从野蛮愚昧到文明人道的进步呢?其实“进步”一词就是相对而言的,进步不
能带来理想实现的满足,而只是向着理想前进一小步或一不太小的步子罢了。起先
的一切理想都变成现实以后呢,人们又会觉察出那过去梦寐以求的理想原来只是“
神话”,因为新的矛盾和痛苦又会出现。千年万年后也还会是这样。
再如《从夷到洋》一文中,提到“在士大夫的观念中,中国是唯一的礼仪教化
之邦,中国之外不可能再有文明。清初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编写《坤舆图说》,提
到古代的‘世界七大奇迹’,其中有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像。清代中叶修撰《四库全
书》的饱学之士,竟然怀疑那是南氏来华之后,‘得见中国古书’,抄袭《神异经》
里收录的传说。这可以算是十九世纪后期风靡一时的‘西学源于中学’说的早期版
本。”
    竟然蠢得这样可怜!也许这些饱学之士的用意是好的?用意再好也是误国误民!
果然,大清朝国运日衰了。
    此文中还提到明末的《圣朝破邪集》(这个书名就极精彩,王注),如何批判利
玛窦画的世界地图,说是利氏“以其邪说惑众”,“中国当居正是,而图置稍西”,
“中国土地广大,而图中如此嘬尔”,“其肆谈无忌若此”。呜乎,对世界的认识
如此无知,如此冥顽,如此恭谨有忌,到了一八四O年以后,中国的命运如此悲惨,
确也值得我们深思!
    其他方方面面,读了本书不能不思绪万端,唏嘘不已。却原来从近代中国到现
代,我们已经走了那么多的路,却原来我们的底子如此这般,却原来一点小事也有
一个过程!我们的中国历史悠久,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有十分独特的魁力,但我们
在某些方面曾经是那样无知可怜乃至野蛮愚昧。我们中国文化的汲取外来良性影响
的能力与改造更新的能力还是很了不起的,我们吸收了那么多改变了那么多,我们
仍然是中国,并没有被“洋”所吃掉化掉。我们常常讲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
话对于保持自己的文化性格,弘扬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是很有利也很有力的,但如
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们说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即只有与世界交通,汲
取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汇入人类文明发展的大趋势,才能发展更新自己的民族文
明,不致将自己的文明保持成博物馆的展品,也才能保护和坚持自己的民族文化性
格,恐怕这也是站得住的有意义的。而且,这个命题同样是十分重要的。
    故而,编者张亦工在《序》中说:“割掉有形的辫子容易,割掉无形的辫子难;
割掉别人的辫子容易,割掉自己的辫子难。”这也可以叫做语重心长吧。什么是自
己的辫子,无形的辫子呢?我们今天还有没有这样的辫子呢?这是可以读且一想的吧。
本书写得很通俗,并附有一些照片,令人想想昨天,令人多知道点国情,令人
正视现实正视我们的实际,却也因看到了巨大进步而信心百倍,不急躁也不灰心。
而且此书读来饶有趣味:严肃的问题也可以谈得如此有趣,这使我想起王小波对于
“有趣”的强调来。这样有益而且有趣的书并不总是那么多见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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