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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她那样子真够难看的,脸色枯黄,眼神干巴巴的,头发像堆乱草。她说她只能一个人先走,因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这样,你先好好和你奶奶过,等我去了北京看情况再说,成吗?

  我想说不成,没别的意思,就是难为她一下。可我还没那么坏心眼儿。但有句话我得说,不说憋得慌。

  我问你,我说,她默默地等着我。

  谁,谁是我妈?

  我妈死死盯着我,眼露凶光,盯得我直发毛。我是你妈,我是。她口气冷静得要命,就像要英勇就义。我相信了。

  他们的事闹到法院以后,龙生有点变了,哆哆嗦嗦,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似的。他向我透露说,我爷爷已经动摇了,说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妈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可我肯定不在这。龙生说你妈走就走吧,有我哪。我让他滚一边去。

  他不滚,还一个劲让我想开点儿什么的。我就骂他,骂他是个傻蛋,窝囊玩意儿,狗鸡巴不如,怎么痛快怎么骂。我都快成我爸了。龙生看着我,眼里慢慢盈出泪水,鼻子一抽一抽的,忍哪忍哪,转身走了。

  我真想叫他回来。没等我叫他就又来了,你别生气了,我再不说了,成吧。

  自由啦!我从来没这么自由过。白天在课堂上我除了胡思乱想就睡觉,下了学就找龙生玩。我爸本来就不好回家,现在开着车说走就走,我家的房子干脆上了锁。他老不露面我奶奶就让我找他要钱,我爷爷听见就嚷:别坷碜人啦!

  坷碜多少钱一斤?这么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吗?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

  找我爸并不难,在城边一个小旅馆里,我敲敲门,门就开了,是个姑娘。

  找谁?我说找王继良,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我爸趿拉着鞋从她身后冒出来,塞给我五十块钱。我拿了钱却没有走,这姑娘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

  看他妈什么!家去!

  街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个刘学芬了。她原来在饭馆里端菜刷碗,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十七,要不就是二十一,坐着我爸的卡车来到这儿,在二道街上开了个包子铺。我和龙生老假装路过,她龇着一口黄牙招呼我们进去吃包子。龙生也觉得她不笑还成,我说那你跟她说说去,他一听脸涨得通红,像个大姑娘。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奶说人啊,就是不知足的东西。她不在的时候我爷爷忽然问:高儿!你是不是也想上北京?啊?

  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晚上我躺在我爷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能去北京?真的吗?

  不用说,北京是好,在那儿天底下的人我都能认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第一像我爸一样开汽车,第二……也还是开汽车。反正我不卖包子。

  想着想着姥姥姥爷冒出来了,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讨厌他们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能破世界纪录。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人又去了一次,结下深仇大恨,干脆谁也不认谁了。

  期末考试我有两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掌胡噜胡噜我的后脑勺就算完了。这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到水底下,黄绿色的水中两排亮晶晶的气泡“咕咕咕咕”往上冒,憋呀憋呀,耳朵嗡嗡响,脑瓜里金星乱飞,直到最后一刻炸弹“嘭”地爆炸了,我爆出水面,天上的太阳成了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

  夜里爷爷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看上去他缩小了一点,比平时显白,可怎么能说他就是死人呢!我不信人想死就能死,再说我根本不信我爷爷他想死。奶奶非这么说,她号啕大哭: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啊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我睡不着,伸手摸摸龙生,怕他也死了。就听龙生抽抽搭搭地说,姥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死了。

  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俩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过了两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你爸他甭想好事,他欠你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完了,这下算是完啦,奶奶说着哭起来,哭得直捯气,一只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直咳嗽,咳得身子都要散架了。我用劲给她捶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卖,卖了就都踏实了。

  那咱咋办?

  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

  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发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种病。他把我妈弄到县化肥厂,他俩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我想,九百可不是个小数目,谁要是给我九百块钱……那,我有什么可卖的呢?

  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我不甘心,想啊想,忽然想起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卖血,这燃起了我一线的希望,血我有,问题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块?我问龙生,龙生不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说: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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