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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下了一场大雨,胡同里的一堵山墙倒了,幸亏没砸着人。豁开一面墙的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那么寒碜。孙燕每天从屋旁经过,都觉得像是有什么人站在那儿沉闷而吃惊地瞪视着。过了好久,房管所才来人把那堵墙砌起来。

  孙燕和小罗几乎不来往了。她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觉得这样倒好,但是她越发坚定了想要改变自己生活的决心。过了半年多,孙燕调到一家医院的药房收费,干了不到一年又调到一家出版社当会计。

  孙燕在医院工作期间翟志刚曾和她提过,是不是检查检查,为什么一直不怀孕?孙燕虽然不高兴,还是查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切正常。翟志刚不甘心,总是叹气,长期以来他一直在吃药,情况有所改善,那么为什么还没有孩子呢?这件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孙燕的姐姐孙丽和一个研究生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孙燕很喜欢自己的小外甥,翟志刚也喜欢,这个孩子让他俩时而亲近,时而心生怨恨。孙燕偶尔把一些烦恼和姐姐说,姐姐是那种能力很强有野心的女人,她太知道自己不如姐姐了,简直没法比。姐姐的话她也许能理解,但做不到。孙丽的中心意思是:一个人要想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按照自己的需要去行动。她暗示孙燕可以和小罗发展那种关系,只要她觉得需要。后来小罗从孙燕的生活里消失了,孙丽不由得有些疑惑,对妹妹说:“真看不出来,你这方面是不是比较冷淡呢?”

  孙燕也弄不清自己算不算冷淡,和翟志刚在一起得不到满足时她很苦恼,加剧了内心的渴望,有时甚至想发脾气。偶尔也有好的时候,翟志刚呼出熟稔的气味,喘吁吁地问:“怎么样?成吗?成不成?”孙燕紧闭着眼睛,极力忘却现实,脑子里充塞着一些乱糟糟的场面和小罗的模样,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清醒。

  翟志刚很关心她的感觉,极力想使她满意,孙燕心里明白他是多么想有孩子。

  三十岁生日那天,孙燕照了半天镜子,观察的结果还算满意,她一点不显老,俊俏的脸蛋几乎没有皱纹,她轻轻摸着眼角对自己说:就是,没孩子也有它的好处。四月里她却怀孕了。

  翟志刚身上发生了鲜明的变化,活跃多了,不管人家跟他谈什么,他总要把话题引到孙燕身上,然后就说起老婆怀孕的事,谈男孩与女孩的差别,先天与后天的。他抱着孙丽的儿子都都,嘴里念念有词:“知道吗小子,你就要有弟弟了!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说呀小肥猪,来,咬一口。”都都被咬得太疼了,嘴咧了几咧,终于“哇”地哭出来。

  都都还不到两岁,孙丽却走了,上美国去留学了,儿子放在姥姥姥爷家里。孙燕的怀孕让父母喜出望外,本来他们几乎不敢抱什么希望了。单独和孙燕在家时翟志刚显得小心翼翼,甚至露出讨好的意思,让孙燕觉得不舒服,好像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似的。她不由得陷入思索,然后问翟志刚:“我要是一直不怀孕呢,咱们俩会怎么样?”

  “别胡说八道。”翟志刚不愿意谈。

  “真的,我真的想知道,要是没怀孕呢?”

  “你不是怀孕了嘛。”

  “那,要是流产了呢?”

  翟志刚生气了,嘴抿得紧紧的,极力压住火。他的态度惹得孙燕老想说刺激他的话。她一次次宣称自己不想生孩子,生孩子有多难,多痛苦,多么危险,翟志刚听着听着,脸色涨红,渐渐又变白,可是绝不发作。后来他完全练出来了,把孙燕的话当成玩笑,随着她一起说:对,要孩子干吗,生下来也得掐死。流产,坚决流,血流成河……孙燕憋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翻倒在床上。翟志刚从来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这一段成了他们共同生活里笑声最多的日子,可惜太短暂了。

  一天夜里,孙燕起来上厕所,发现下身出血了。早上翟志刚陪她去医院,走在路上她感觉血流不止。医生检查后说,胚胎已经部分排出,必须刮宫。

  半年以后孙燕和翟志刚离婚了。

  五

  孙燕又和父母住在了一起,刚开始她有些不习惯,情绪低沉,然而一种疏远的孩子感情的残余使她逐渐恢复了。星期天,她躺在床上不起来,听着妈妈一遍遍叫她,厌烦地用被子蒙住头,仿佛又回到了小姑娘的年代。不同的是现在有了小都都,他经常跑来掀开被子,用小手重重地拍打孙燕的脸。

  孙燕一把揪住那条小胖胳膊,都都惊恐地大笑着往后躲,孙燕不放手,两人闹得像疯子似的。有时候她正满心欢喜,亲着滚来滚去的小外甥,一种说不清的悲哀在她心里一动,她松开手,都都欢笑着逃跑了,孙燕把脸埋在枕头里,伤心得想哭。

  妈妈的同事要给她介绍对象,孙燕生气地拒绝了。她说她不想再结婚,因为没有意思。没人能说服她,一谈到这个问题家里的气氛就紧张。

  星期天妈妈推门走进来,一面拉开窗帘一面说,“你怎么还不起床啊,像什么样子!”

  孙燕蓬头散发,从被子里探出头,“快,关上窗帘,求求你了。”

  妈妈把窗帘又拉上一半,走到床边坐下。

  “小燕,不是我们不能理解你,你不能自暴自弃呀!嗨,你听见没有?”

  “什么自暴自弃,我困。”

  “你呀,”妈妈叹口气,为女儿掖掖被子,“你听着,昨天李阿姨来了,她也这么说,你不能这样,这样不对,你才多大岁数呀,生活的路还长着哪。”她等了一会儿,见孙燕没反应,接着说,“人应该坚强,这种事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这大得多的困难我们都过来了。李阿姨说女同志老得快,岁月如梭,真是这样,你没看见李阿姨的头发,说白就全白了……”

  这样前后矛盾的话搅得孙燕心烦,她猛地睁开眼,“谁是李阿姨呀,我不认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妈妈气冲冲站起身,噔噔噔走到窗前把窗帘一拉,“起来,别赖在床上了,我看不惯这么懒惰的人。”

  屋子里灌满阳光,亮得耀眼。孙燕的心被刺得一哆嗦,慢慢欠起身,眯着眼睛问:“你直说吧,你是不是嫌我住在家里?”

  她的话伤了妈妈的心,只见她的眼睛难过得眨巴眨巴,不知说什么好。孙燕也又气又难过。有人敲了敲门,是爸爸。他探头进来:“嘿,牛奶热没热?都都醒了。”

  妈妈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顺手把门使劲一关。孙燕心酸地想,没有人关心她,更没人理解她,她没有亲人,谁也不为她着想。过了一会儿,隔着屋门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都都一面跑一面笑,用脚跺着地板,满心的顽皮。孙燕马上忘掉了忧伤,大声喊起来:“都都!都都来啊,到这儿来!”

  有时候姐夫张波一早就来了,准备带都都去动物园。都都拽着孙燕撒娇,“小姨也去小姨也去。”张波一板脸他就不闹了。都都长得很像张波,方脸,短而直的鼻子,大嘴巴,只是都都胖,哪儿都肉乎乎的,张波的脸上净是骨头,很硬,他咧嘴大笑的时候让人觉得特别开心。

  张波对孙燕的事从不发表意见。孙燕不知道姐姐和他说过什么,看上去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待孙燕家的人很客气,但是不大亲密。在都都上幼儿园的问题上张波和孙燕的父母有分歧,弄得不大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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