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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让宝妹给我倒杯水来。”司猗纹说。

  “我倒吧。”竹西说。她给司猗纹换新茶杯,倒新水。

  司猗纹接过茶杯当着竹西又摔在地上。

  竹西再把碎片扫走。还是什么也不说。

  司猗纹没趣儿。她在等待摔饭碗了。但竹西把饭碗和茶杯都换成了塑料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看着床头桌上的新盘新碗问竹西。

  “结实。”竹西说。

  “塑料有毒你知道不知道?还是大夫呢。”

  “这是无毒塑料,连快餐店都用。”

  “我不用。”

  “那您用什么?”

  “平常用什么现在还用什么。”

  “现在的您可不是平常的您。”竹西淡淡地提醒一下司猗纹就回了西屋,她只给司猗纹留下一份盛在塑料碗盘里的饭菜。

  司猗纹终于从竹西的话里认清了现在的自己,她的确已经不是平常的自己。她何止是拿不了报纸,不能自己盛饭,她连拉屎撒尿也得预先喊人。可是她还活着,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给你换了塑料碗,你就别再妄想要求玻璃杯。她想起不知哪本书里有个人说过的一句话:“端给你的是啤酒,你就不要在杯子里找咖啡。”司猗纹已经没有找的能力,找,是要行动的。为了找,为了找的行动,七十多岁她从未停止过。现在她不能了,然而活着行动着是多么好啊!

  她太愿意活着了,她喜欢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她不喜欢活非得跟赖联在一起,她愿意活还愿意活得不赖。于是她又看见了床头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她想她应该吃掉它们,不管它们是否被盛在塑料器皿里她也要吃掉。她奋力侧过上身,端起塑料饭碗,胳膊肘拄在枕头上吃起来。她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饭菜,想起从前丁妈的一句话:“能吃,就什么病也不怕;不吃,什么病都能找上来。”她应该能吃,她的消化系统并没有因她的下肢而受到牵连,而这副消化系统或许还大有可能帮助她战胜她面临的厄运。原来希望不是不能从塑料碗里升起来。

  于是“叉烧”又摆上来了,广式香肠又摆上来了,萨其玛又摆上来了,白脱双色布丁也摆上来了。她吃时嚼得认真,也不再气急败坏。为了今后的日子她一点一滴地酝酿起来,为了这一点一滴她想到了吃完之后的消化。为了消化就必得运动,运动才有生命,生命在于运动。

  最初司猗纹的运动只能靠一天一次的大便。

  竹西在地上撂下便盆,然后用一只放倒的杌凳将便盆圈住,司猗纹就坐在了杌凳上。但她这种坐必靠竹西和宝妹的“运”。

  “走,运奶奶去。”竹西对宝妹说。

  而司猗纹也正在急切地等待着被运。于是竹西架胳肢窝,宝妹抱腿,司猗纹被运下床来。那一瞬间的架空令司猗纹常常兴奋。

  现在司猗纹不满足于这一天一次的被运动了,她要她们多运她,她要多坐。

  早晨七点钟,司猗纹刚喝过热奶、吃完煎蛋,便在里屋喊竹西和宝妹了。

  “怎么都没事人似的!”她喊。以为别人早已理解她的行动计划。

  “您还有什么事?”竹西在外屋问。

  “我要坐盆。”

  “您不是每天晚上吗?”

  “今天改了,从今天改。”

  竹西看看表,七点一刻了。她和宝妹都该出门了,但司猗纹已经在里屋向她们奓起了胳膊。于是她们抓紧时间去运司猗纹,司猗纹又腾空而起了。虽然几秒钟之后她就落在盆上,但她内心却充满了新奇的感动。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清晨下床,她看着一个新奇的四周,感觉着新的一天的来临,仿佛一个新的司猗纹就要站起来了。直到她发现自己那两条日益萎缩下去的腿,才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兴致,连排泄也没了消息。

  竹西和宝妹不能再等了,她们把她运回去。

  她要求运动的欲望更强了,她抓紧一切机会——宝妹和竹西在家的机会,要她们运她。为了证明她排泄欲望的急切,她朝她们把胳膊奓得更高。她鼻尖也发红了,眼里噙着泪花。她们不再相信她的恳求,但还是满足她。熟能生巧,竹西和宝妹对于运的要领越来越娴熟。这娴熟的技巧使她们的“运”也变得油滑起来,她们运她一次就像玉秀手下一只饺子的诞生。既然熟能生巧,她们也不再看重这运,竹西对这运常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淡漠。

  “等会儿。”司猗纹要求被运时,竹西说。

  司猗纹准备接受这“等会儿”的淡漠,“等会儿”里毕竟有盼头。要是竹西说“不行”呢?一个行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她不是没行动过、没说过。司猗纹按捺着这急切的心情等待这“等会儿”的结束,但她还是不断要求着。虽然这要求已经带出了一点乞讨的意味,她的乞讨终究不会落空。

  她们又使她运动起来。为了证明这运动的必要,她又为自己找出了许多根据。诸如树挪死人挪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甚至还自编了一句:“要想活,就得挪。”

  竹西终于理解了司猗纹要求被运的目的。她对她说:“咱们干脆倒一下,上、下午您就坐着算了。我和宝妹早晨把您运下来。中午和晚上再把您运回去,也许更符合您的要求。”

  司猗纹接受了竹西的建议。她开始倒过来生活了。

  有时司猗纹坐盆“运动”时,也正是宝妹需要大便的时刻。她大便的特点依然如故,这使得她不能正常如厕蹲坑儿。蹲的时间过久,她会眼冒金星乃至休克。这使她只好也在家中设盆。当她在外屋隐蔽好自己坐起来时,司猗纹也正在里屋盆上坐着。

  作为奶奶,司猗纹有时还要关心一下宝妹,也希望和宝妹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觉。

  “拉出来了吗?”她问宝妹。

  宝妹不理司猗纹。司猗纹的问话像是对她的骚扰,骚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就更没了盼头。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司猗纹本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孩子在里屋正坐着盆神不守舍地东瞅西看,就像在重复宝妹的童年。然后她还要去给这个东瞅西看的“孩子”倒盆,她要同时端起两个盆去公厕倒。

  可宝妹的倒盆也会引起司猗纹的非议。

  “笨。你就不会使个巧劲儿,找个窍门儿。”司猗纹说,“你为什么不把两个盆儿折成一个盆儿,为什么非得一手一个不可?耍杂技似的。”

  宝妹却坚持一手一个。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盆和奶奶的盆折在一起,她自有自己的思考吧。

  漫长的五年。五年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或者换种说法:光阴似箭,五年之间还能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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