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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前倾。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着,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探测俞大声的欲望,她宁愿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父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

  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该不是为了献给她的父亲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没有什么人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在唐菲心里是有一个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流泪,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吗?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有泪痕,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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