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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小跳是这房子的主人,她用开灯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着招呼,她的这些灯照亮了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灯们自己点亮自己欢迎着尹小跳的回家。于是,灯光照亮的每一件家具,灯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胧,都使她觉得可靠、踏实。她就这样把每一个房问行走完毕,最后将自己逼进一个小小的角落:

  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织贡缎面料的单人沙发,那似乎是她在人睡觉时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每当她从外边回来,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这张小沙发上坐着愣那么一会儿,喝一杯白开水,缓缓神儿,直到身心安生下来,松弛下来。她从来不坐那张三人沙发,即使当陈在把她抱在怀里,要求更舒适地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时,她也表示了坚决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干脆对他说:“咱们上床吧!”

  这是一句让陈在难忘的话,因为在那之前他们从未上过床,尽管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他们深明彼此。后来,有时候当他们有些烧包地打着嘴仗,嚼清是谁先“勾引了”谁时,陈在就会举出尹小跳的这句话:“咱们上床吧!”这话是如此的坦荡,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陈在一万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这个柔若无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爱,从来就是。也似乎正因为那句话,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成。

  今晚陈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过晚饭,又坐回到小沙发上看了一部书稿,就洗澡上床。她愿意早点儿钻被窝儿,她愿意钻在被窝儿里等陈在的电话。她尤其喜欢“钻被窝儿”这几个字,有点儿土,穷穷气气的不开眼,可她就是喜欢那“钻” 和那“被窝儿” 。她一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单紧紧绷在床垫上,腿脚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

  她也不冉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温度,当她因为热而睡不着觉时,她就用她的脚寻找被窝儿底下那些柔软褶缝儿里的阴凉儿。她需要蜷缩的时候,被窝儿也会妥帖地簇拥起她的身体,不像那些被床垫压紧的棉毯毛毯,你简直不要妄想扯动它,你得服从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体的睡姿——凭什么呀!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国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单掀得乱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来袭上心头的。当她打开台灯,脚步不稳地去卫牛间撒尿回来,关掉台灯复又躺在床上时,只有这时,她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伸手抓得到的孤独甚至无聊。她开始胡里胡涂地想一些事儿,而人在半夜醒来想起的事儿大半是不愉快的。她是多么不愿意在半夜醒过来啊!当她真正有了陈在之后,她才不再惧怕半夜的苏醒了,她将不再是她一个人。

  她蜷缩在被窝儿里等来了陈在的电话,他在电话里亲着她,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当尹小跳挂断电话时,她发现自己还不想睡觉。就在这个晚上,陈在远离福安的晚上,她特别特别想看一看封存在书柜多年的那些情书。那不是陈在写给她的,她也早就不再爱恋那给她写情书的人。她此时的欲念谈不上是怀旧,或者有几分查看和检点的意思,也许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书写在纸上的字。在今天,已经没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笔在纸上写字了,特别是情书一类。

   2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时间顺序编了号。她打开第一号,展开一张边缘已经发黄的白纸:“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肯定还会冉见面的。现在我在飞机上给你写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飞旧金山。你约我写童年自传的事我会认真考虑——因为是你约。”署名“方兢”,时间是1982年3月。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一张便条。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铺排在十六开白纸上,就显得稀疏,字们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读信的人。严格来讲,它也算不上情书,但它当年给尹小跳灵魂的震撼,却比日后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书要强烈得多。

  写信人方兢在当年的电影界人红大紫: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美丽生命》在全国各大影院不厌其烦地上映之后,还连获了几个大奖。那近一部描写中年知识分于在过去的年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却乐观地存活下来的电影,方兢就在电影中扮演那个被关押在边疆劳改农场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劳改使他再也无缘和这种乐器见面。

  电影中有个情节: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劳动之后,当他从莜麦田里直起腰,看见远方迷人的晚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当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动着,就像在按动提琴的柔弦。电影在这时有个特写,即主人公那条瘦骨磷峋、伤痕累累的胳膊和他那只已经变形的古怪的手。那条模拟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拟着演奏的手让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这里都禁不住流下热泪。她坚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样的经历。这样的电影情节在今天看来也许稍显矫情,但在当年,在人心被压抑了太久的时代,它轻而易举就能呼唤出观众奔涌的泪水。

  尹小跳从来就没有设想过她会认识方兢。那时她大学毕业不久,通过关系进人福安市儿童出版社当编辑。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轻人一样,她和她的同学、同事热心地议论《美丽生命》这部电影和方兢本人,阅读报纸上、杂忐上一切关于方兢的介绍并且争相转告: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的家庭,他的爱好,他正在进行的创作,他带着影片赴某国参加某个电影分又获一个什么奖,甚至他的身高他的体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认识是个偶然的机会,她去北京组稿,遇到一个大学同学,这同学的父亲在电影家协会工作,因此消息特别灵通。同学告诉尹小跳,电影家协会要给方兢的作品开研讨会,她有办法带尹小跳溜进会场。

  研讨会那天,尹小跳被同学带着溜进了会场,她们坐在角落里。那会上说了些什么尹小跳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方兢比电影上显得年轻,说一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嗓音洪亮,笑起来身子频频向后仰,显得很随便。还记得他手握木烟斗,话到激动之处他就把烟斗在半空挥来挥去,有人称之为潇洒。他的四周,围满了俊男靓女。当研讨会结束时,这些人一拥而上,举着本子请方兢签名。同学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随着人流冲上前。尹小跳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本能地向后退着。同学只好放开尹小跳,单枪匹马往前挤去。其实在尹小跳手里,那笔记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页,翻到了准备让方兢签名的那个空白。可她还是摸着本子向后退着,也许是有些胆怯,也许是骨子里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的傲气扼制了她的狂热。尽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那她也不愿意充当一个只会追着名人签名的傻瓜。她后退着,义在心中惋惜着这白白失掉的机会。这时,处在人的旋涡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长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说:“喂,你!”他说着,拨开人丛走到尹小跳跟前。

  他来到了她的跟前,小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签下了他的大名。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

  “我更愿意说非常感谢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动,并忘乎所以地胆大起来:“不过,您怎么知道我是想让您签名呢?”她也试着直观他的眼睛。

  “那你想干什么?”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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