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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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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黄昏,走动儿把区长尹率真领到向文成家。尹率真在向文成家住了三天,和向文成一家很投脾气。他和向文成分析形势,研究在笨花如何发动群众建立自己的政权。闲暇时两人还看向文成书架上的书,说《聊斋》,说《三国》,说胡适和陈独秀,说李大钊,说河北梆子的发源地到底在哪儿,说人身上到底有没有经络存在。逢向文成不在时,尹率真就和取灯说保定。原来尹率真真是保定二师的学生,那年保定二师闹学潮,他正在二师读书。当时他们到南关去贴传单,贴完南关大桥,又把传单贴到了同仁中学门口。可惜当时同仁中学没有人出来响应。取灯说,同仁中学根底是教会学校,学生只顾学业,对国家大事可不像二师学生那样热心。再说,那时候她还在琅瑚街上小学哪。逢到取灯不在时,尹率真就和有备说话。他对有备说:“来吧,忠厚老弟,说说你今后的志愿吧。”有备知道什么叫志愿,他对自己的志愿也有个朦胧的打算,但他说不出来。有备说不出来,尹率真就替他说。尹率真对有备说:“别看你离医生近,你长大肯定不当医生。”有备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尹率真了解他心里的事。他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尹率真说:“我看你整天在墙上画画,准是要当画家吧?”有备说:“像画什么就是画不像。”尹率真说:“先前我在保定上师范时,学校有图画课,讲究对着实物作画,叫写生。对着房子对着树画叫写生,摆个饭碗,摆个南瓜对着画也叫写生。那时候我也画过,觉得挺有意思。你练练写生也许有帮助。”有备搬了个南瓜去画写生,尹率真就去帮秀芝烧火。尹率真坐在灶前拉风箱,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大火,什么时候小火。秀芝说,没想到,一个区长什么都懂。尹率真说,都是从小在家里干活儿练出来的。他的老家虽然在东边,离笨花百八十里,和笨花的风土人情却差不多。尹率真不光会拉风箱,连贴饼子、蒸窝窝头都会。尹率真替秀芝烧一阵火,趁捂锅的工夫,看见同艾在廊下晒豆瓣酱,就走过去说,他们老家晒酱都用西瓜协调,晒出来的酱叫西瓜酱,格外好吃。同艾说,保定人也拿西瓜做酱,她就是没学会。尹率真就把做西瓜酱的要领讲给同艾听,说现时西瓜过了季节,不然他就会亲手给她做一次。同艾听尹率真对做酱很内行,就把自己做的酱给尹率真尝。尹率真尝尝说,也挺好,要是再有点西瓜味儿,吃着吃着再不断吃出几个西瓜籽,那滋味就更不同一般了。

  这时向文成从外面走进来说:“嗬,好一派和平景象。”

  尹率真说:“也算是忙里偷闲吧。日本人虽然就在几里之外,可咱们的日子还得过。”

  尹率真在向文成家里一住三天,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又被走动儿领走了。他给笨花布置下的工作已经正式展开。支应局已经成立,看来是为支应日本人而成立,实际这就是抗日政权的基础。作为局长的瞎话已经就任,还支应了一回日本人,也算受到了锻炼。老糖担儿作为村警,也把糖锣换成了大锣。现在老糖担儿把大锣可着村子一敲,村人就往街里走。老糖担儿看着人们说,这是都听见了。都听见了就好,今后我一敲锣你们就朝茂盛店里走,这就是支应局有事儿了。

  又过了些日子,甘子明和向文成开始研究办夜校的事。其实上夜校识字是表面现象,今后村里各项抗日工作的展开,夜校将成为一个活动中心。甘子明和向文成研究夜校,还特意叫来了取灯。甘子明说:“咱们那个支应局其实有点荒诞不经,举出瞎话去和日本人周旋也是个权宜之计。这‘局’的前途早晚得转成抗日的一级政权。夜校呢,这可是咱笨花的精神。好在办学也是咱们的长处,取灯要参与进来,我就更有信心。你比我们两位老朽更有朝气。”取灯说:“我可不同意子明叔对我的评价,也不同意你对你们自己的评价。你和我哥哥可不是老朽。要是没有你们,我还能做成什么?”向文成说:“咱们谁也不是诸葛亮,谁也不是臭皮匠。咱们都是临危受命,这危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危难,咱们的责任就更非同一般。可目前咱们愁的不是个人能力,而是教材。”甘子明说:“教材好说,夜校先开三门课。我还是老本行,教数学;取灯教语文;政治就由文成教吧。”向文成说:“挺合适。老尹给我留下一本《新民主主义论》,足够我讲的。子明的教材更不用愁,还不是轻而易举。末了就剩下了语文。”取灯就说:“这你们得帮我想想,让我教语文我可挺着急。你说用小学吧,那都是教给小孩子的,第一课:狗。就一个字。第二课:大狗小狗。多了一个大一个小。第三课:大狗叫小狗跳。多了一个叫和跳。再深一点就是‘排排坐吃果果,哥哥吃大果,弟弟吃小果……’我觉得都不适合夜校用。”向文成说:“取灯你也别发愁了,我书架上有两本书可以作参考。一本是几年前南京政府教育部发行的实用国文,另一本是叶圣陶在定县办平民教育时推行的平民千字课。两本书相比较平民千字课浅一些,实用国文深一些,属于半文言。不过讲解得当也能收到识字和长知识兼有的效果,课文里还贯穿着爱国思想哩。比如第一课‘国旗者,一国之标志也。无论何处如见本国之国旗必表行礼。某日,学校开课悬国旗于堂上,教员率学生向之鞠躬者三,礼毕,随开课’。你看,有深度,也好解释。”向文成介绍完平民千字课和实用国文,甘子明和取灯都觉得这两本教材合适,但取灯又提出了问题,她说,实用国文上说的国旗是青天白日旗。甘子明说,青天白日旗是孙中山定的,这无妨。这里突出的是国民要敬重国旗,敬重国旗就是爱国。取灯想了想,觉得甘子明说得有道理,可她又对平民千字课提出了问题。她说,平民千字课她翻过,通俗倒是通俗,可里面有些内容不恰当,有教人知足长乐、不思进取的思想倾向,这和目前的形势不相符合。目前的形势需要人们振奋精神,共赴国难。比如平民千字课里有一课是:“有个农民去赶集,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见推车汉,比前不足比后有余。”甘子明和向文成都笑了,甘子明说,这就靠你取灯了,沙里淘金把课文挑选一下就行了,去掉那些有消极倾向的。

  夜校开学了,为避免夜校招摇,夜校没有用村东头的“洋学”旧址,夜校设在了向家的大西屋里。向文成为了改变原先山牧仁办主日学校时的教室格局,叫长工群山帮忙,抬走了原先的方桌,用土坯垒成土墩,土墩上搭上木板当课桌,上课时学生一律面朝前坐。向文成又亲自到后街买来高丽纸,叫秀芝把窗户糊严实。他还用锅底黑和上膘胶在墙上刷了一块黑板。因为夜校是晚上上课,需要有足够的光亮。向文成就效仿着戏台上的照明方式,做了几盏秫秸秆挂灯。他把秫秸的大头劈成四瓣编个马莲座,马莲座上放个饭碗,碗里倒上滑籽油,摆上灯捻儿,再把秫秸的细头弯个对头湾,插在房梁上。灯碗垂下来,几盏吊灯一字排开,高灯下明。取灯和秀芝则一直跟在向文成后头,忙不迭地拾掇夜校。就连同艾也不时走进来东看西看找问题。她看见油灯不亮,就对秀芝说:“搓灯捻不能用红花①,红花绒短,不吸油。我屋里还有陈花,去拿吧。”秀芝知道,向家前几年的陈花强,今年向家的花最赖,人心惶惶地没种好,头喷花二喷花都糟蹋在地里,末了就摘了几包袱霜降过后的红花。秀芝到同艾屋里去找来陈花,果然搓出来的灯捻雪白,点起来就是和红花不同。吊灯点起来,向家人都跟着向文成为这灯、为这屋子兴奋。

  夜校开学了,闺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们坐在后排很是不显眼。这年头,所有村子里都是闺女显着多。闺女越多,半大小子就越不显。最后排坐着几个大人,其中也有群山。

  上课了,向文成先讲政治,甘子明和取灯在后排坐着听。这天后排还坐着一个人,是西贝时令。尹率真走后,笨花又来了西贝时令。时令也是从东边来,目前他是尹区长的助理员。西贝时令来笨花不用走动儿领,他走不错门,不存在危险。

  上课了,向文成先根据尹率真的精神讲办夜校的意义。他知道在座的学生,年龄不一,思想也不一,把办学的政治目的讲得太透彻了,兴许还会有问题。他想,政治目的是个慢慢贯彻的事吧。他面对灯下的一屋子学生,先讲识字的重要性。他说笨花人世世代代从来都重视教育,现在遇上事变,东头的洋学暂时荒废着,可,人不能荒废着,多识一个字就有多识一个字的好处。他说,人为什么要识字,识字是为了长见识。有了见识才能讲文明。就文明而言,世界上的文明事多着呢,就怕你不知道。就说这茅房吧,茅房也有文明。笨花的茅房就是半截墙头围着一个土茅坑。可茅坑不光有土的,还有瓷的呢。保定火车站的茅房里就有一排瓷茅坑儿,人拉完屎一走,人走屎也走。再说点怪事吧,说说街。咱笨花的街是黄土街,保定的街是石头子街,汉口的街是洋灰街。可纽约还有一条像皮街哪,人一到了像皮街上就不用走了,人不走,街走……

  本来,刚才向文成讲保定火车站上的瓷茅坑时,学生们就忍不住乱了起来。一些人交头接耳,一些人笑得前仰后合。坐在后面的时令一看课堂秩序大乱,心想都是瓷茅坑儿惹的祸,就从黑影儿里“忽”地站起来,冲着向文成不客气地说道:“哎哎,跑题了,跑题了,打住,打住!”学生们听见后面有人说话制止向文成,扭头一看是时令,暂时先安生了下来。向文成在时令的呵斥下,也止住了自己的“文明之旅”,脸上的表情很是落寞。一时间课堂上鸦雀无声,取灯看看甘子明,甘子明正张口结舌地呆在座位上。西贝时令见课堂冷了场,才又对向文成说:“接着讲吧。”口气里似带着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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