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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这晚,夜深人静时,甘子明来到世安堂。向文成把灯点亮,又用床夹被把窗户遮严。灯下坐着向武备、甘子明、向文成三个人。甘子明看看向家父子,对武备说:“武备呀,我有个提议,咱们见面的范围还应该扩大一下。应该再叫两人参加,一个是你们的邻居时令,一个就是恁家的取灯。我研究过这两个人,在这一代青年人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各自都有抱负。时令靠近组织的要求很强烈;取灯这孩子也不能小看,断事的能力很像向家的人。”

  在甘子明的提议下,武备同意让时令和取灯来同他见面,虽然他们是早已见过面的。

  向文成派有备去叫时令,他自己又去东院叫来取灯。

  甘子明把这次的聚会定性为情况交流会,现在他是兆州为数不多的基层组织领导之一。他像个有经验的领导者那样郑重地说:“今天向武备同志过来了,我代表笨花基层组织欢迎我们上级来的领导。”

  武备说:“子明叔,我可不是领导,叫同志倒可以,显得庄重。”

  甘子明说:“就是领导,当过一个游击队的指导员不是领导谁是领导?咱们对冀南情况的发展一直都很重视。”

  时令插话说:“武备早就是咱们心目中的领导了。”

  向文成说:“还是叫他武备吧,他做的事再大,回到笨花就是笨花人。”

  甘子明圆场似的说:“不拘形式吧,武备也不在意这些。目前咱们最想了解的是局势。咱这一片没经过武装斗争的洗礼,情况相对就闭塞,虽然北有高蠡暴动①,南有冀南盐民暴动,可咱们都没有亲身经历过。武备是亲身经历过盐民暴动的战士,站得就高,看得就远。咱光看《北方红旗》,上面的文章说得太笼统,这了解外界具体形势的心情就格外迫切。”

  后来武备就在油灯下介绍了邢台四师的学潮,冀南的盐民暴动和继之而来的建立地方武装,建立基层苏维埃,农民的分粮斗争……他说,这些斗争虽然目前遇到挫折,但动员了群众,播下了革命的种子。武备愿意把走向低潮的群众斗争说成是“挫折”。武备说,在民族危亡的时刻,阶级矛盾必然要让位于民族矛盾。接着他就给大家介绍了东北和华北的战事。他说,从“九一八”事变,到长城抗战,察哈尔抗战,以及前不久的《塘沽协定》②,这些事件每次都是以我们失掉一片领土而告终。由此可见,日本人是绝不会以得到眼前的这点利益而停止对中国的领土要求。武备说,据他分析,更严峻的事变还会发生,这种形势的发展,肯定要引发全民抗战。西安的“双十二事变”③就是个信号。

  武备谈完形势,甘子明、向文成、时令和取灯又都问了不少各自关心的问题,他们由东北、华北问到笨花。说到笨花时,甘子明说,看起来日本人虽说离笨花还远,可日本人对农村的影响却不能低估,经济侵略和武装侵略是相互依托的。就说这花坊吧,这里的事可不少。有两个穿便衣的日本人不断骑自行车进村,说是到佟家买皮棉,修理洋泵,其真实目的还不清楚。时令就说,这俩日本人被佟法年领着,鬼鬼祟祟净在地里转,表面上是观察花的长势,连花柴长多高都用尺子量,不知是在进行什么活动。

  武备说,日本人在军事行动之前,各种怪事总是不断,这是个规律。这就更应该引起群众的警惕。

  几个人把种种奇怪现象作了不少猜测,当甘子明问到武备的去留时,武备就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计划告诉了大家。他说,“双十二事变”后,年轻人向往的是西北。他这次“过来”,就是来和大家告别的。

  “西北”这个词对于笨花人已经不算陌生,几个人听了武备的“西北”计划,都没有感到太突然。

  鸡叫头遍时,甘子明和时令才离开世安堂。

  当世安堂只剩下向家三口人时,武备突然对向文成说:“爹,刚才你们说了农村不少怪事,我看见咱家有个新鲜物件,不知是哪儿来的。”

  向文成说:“你看见了一盏灯。”他说着,把植物油灯从药架子上够下来推到武备眼前。

  武备扶住油灯转着看,他看见灯上的宫崎株式会社的日文标志,说:“我懂了,日本产的。在冀南时也听说过,有人在推销这东西。咱家这盏是哪儿来的?”

  向文成说:“我递说你吧,你二爷办的货。你不提这灯的事,我也正想跟你说说哩。”

  取灯说:“武备,我叔叔还想拿这灯发大财呢,说要进货三十万盏。”

  武备说:“取灯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取灯说:“我大哥早就想抵制住我叔叔,可我叔叔却振振有辞,说他只管卖灯。还说为什么卖这灯,这灯亮,还省油。”

  武备思忖着说:“真想不到二爷这么不管不顾。我看咱家目前首要的爱国行动,就是说服裕逢厚的向经理不要作这批灯的生意。如果他一意孤行……他实在不应该。这可是个原则问题。”武备还没有想好,万一向桂一意孤行要去卖灯,该怎么办。

  向文成说:“我再去制止一下吧,那天我就差说他执迷不悟了。”

  向武备在家里住了两天,决定出发去元氏找那位同学一起去西北。临行前他又和甘子明见了一面,商量了两件事。第一,关于怎样制止向桂的卖灯行动;第二,关于向文成的组织问题。这第二件事是甘子明提出的,他对武备说,向文成无疑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从早年和佟家打官司,到现在事事走在群众前头……只是不重视解决个人的组织问题。甘子明说,我动员他,他就说,还是留在组织以外工作方便。现在甘子明正式向武备“请示”,看如何对待这位向文成同志。武备沉吟良久,说,甘子明不提这件事,他倒还没有注意,原来他父亲向文成至今还不在组织。最后他表态说,他愿意尊重父亲的意见,父亲的主张,想必有他的道理。甘子明想了想说,也许有道理吧,就向文成现在的架势,活动着倒是方便。你看福音堂他也能进,还交了个瑞典朋友,还编过一出《摩西出埃及记》。城里乡里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今后形势越残酷,斗争就越是需要各种人才吧。

  武备说:“其实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比我更了解我父亲。我父亲的事就听其自然吧。”

  “你爷爷呢?”甘子明突如其来地问武备,“听取灯说从东南回保定后,一直在保定作寓公。不知随着形势的变化,老人的处境会有什么变化。我一听说日本人不断到天津去找吴佩孚出山,就自然而然想到你爷爷。也许我的操心是多余的。”

  甘子明突如其来地问到向喜,是对向喜的关心,这关心里或许也有试探。

  这使向武备也认真地想起了爷爷。似爷爷这样的旧军人和向武备的距离是遥远的,他仿佛无法对爷爷作出什么判断。但他还是很严肃地说:“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道路作出选择,我爷爷也必然要作出选择。现在我虽然还判断不了什么,可我相信,我爷爷他是会珍重自己的吧。”

  ①.高蠡暴动:1932年河北高阳和蠡县的农民暴动。

  ②.塘沽协定:1933年中国政府与日军签订的旨在承认日本队长城以北地区占领的协定。

  ③.即张学良、杨虎城发动的西安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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