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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向桂说:“能喝的都喝吧,赶明儿咱家谁要成了教徒,想喝也就没有机会了。”

  向桂说信教的事,主要是说给向文成听的。他知道侄子处事图新鲜,最近和山牧仁又交往过密,说不定明天也会去受洗。向文成知道向桂话里有话,也自不去领会、反驳。他喝着酒另有心思,他还是想跟向桂谈谈生意上的事。平时他对向家的生意从不计较,由着向桂经营,可他时刻没有忘记他也是裕逢厚的东家之一。眼下向文成和向桂已分成两股,但裕逢厚还是“老伙”的。

  饭桌上向文成几次想张嘴,却又觉得不是时候。吃完饭,向桂马上提议领全家去参观裕逢厚分号,向文成终归没有找到张嘴的机会。

  这裕逢厚分号已经不是花坊,它是南街上一个杂货商号。向桂引家人走进裕逢厚的板搭门,向家人便看见迎门货架上的货物陈列有序。布匹最多,还有羊肚手巾、洋袜子。向桂给大家一一介绍着商品,他亲手从货架上抱下一匹墨绿色织物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你们准说是布呗。是布,可不是一般的布。这是毛布,它的原料是澳洲毛。日本国专从澳洲进口羊毛,织成布,又把布往咱们中国推销。看,富士山商标。”向桂把贴在布上的贴纸商标指给大家看,商标上有一圈日本字,日本字围着一座富士山。

  取灯认识布,她摸了摸那布说:“和凡尔丁差不多。”

  向桂说:“薄,比凡尔丁可薄。凡尔丁是英国货,英国的老机器可织不成这么薄的物件。毛布做大褂、做裙子都可以,凡尔丁只能做西服。”

  向桂放下毛布又拿起一打袜子说:“看,乍一看和线袜子差不多,错了,又错了。这原料是玻璃丝,它比蚕丝还细。这物件娇气,整天摘花看水的女人谁穿这个。推销不广,摆在这儿仅仅是个证明,证明兆州城里别人没有的物件咱裕逢厚有。”

  看完玻璃丝袜子,向桂又领家人看肥皂、药皂、日光皂,看花露水,看玳瑁发卡……取灯和秀芝捧场似的附和着。向文成似看非看第东张西望,有备觉得这些东西离他太远,他不看货架,只往街上看。

  在侧面的另一只货架上,有件东西突然吸引住向文成的视线,这是一盏煤油灯模样的东西。说它像煤油灯,是因为它有一个和煤油灯一样的灯罩,可其他构造又大大有别于煤油灯。煤油灯是个直上直下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灌满煤油,瓶口以上有灯口,灯口上扣个玻璃灯罩(向文成爱擦的就是这个罩)。眼前这个东西也有瓶子,也有灯口,也有罩,可灯罩歪在一边,好似扣在一个壶嘴上。向文成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在手里捧着研究起来。

  向桂发现了向文成的兴趣,走过来说:“稀罕吧?眼下这是个稀罕物件。我让你们参观裕逢厚分号,其实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物件。走,咱爷儿俩到里屋吧。”向桂说着,把那物件从向文成手里要过来,领他走进里间柜房,秀芝、取灯和有备留在了外面。

  向桂和向文成就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向桂把手中那东西又推到向文成眼前说:“这是一盏灯。什么灯?肯定不是煤油灯,煤油灯对咱们已经不新鲜。这是一盏植物油灯。我一说植物油你就明白。兆州人不懂,侄子你懂。植物油,无非是些棉花、大麻、油菜籽榨的油。煤油呢,属矿物。对于咱们兆州来说,植物油主要是指棉花籽油——花籽油。花籽油点灯并不新鲜,可花籽油加个罩子就不一般了。为什么?为了使花籽油充分氧化。花籽油一氧化灯就亮,就不冒烟。你看,你看,天下就是有能人,这能人又是出在日本。灯座上打着字,证明是日本国宫崎株式会社出品。韩先生说宫崎叫宫崎诚一郎,植物油灯就是他发明的。韩先生说,宫崎找机会还要见见我,说他来兆州不方便,约我去天津。文成啊,面对一盏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话,都只为了这灯关系着咱家的事,关系着咱裕逢厚的前途。你以为咱裕逢厚卖的就是那几卷子毛布,几捆洋袜子,还有什么卡子、别针、针头线脑?才不是哪。咱要卖灯。”

  “卖灯?”向文成不禁疑惑地看着向桂。

  向桂说:“卖灯。咱这卖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卖,咱要大闹。我准备先直接从宫崎株式会社订他三十万盏。咱不经过中间人,宫崎在天津有办事处。”

  三十万盏!向文成被惊呆了。他推开眼前的植物油灯,开始冲着房梁微笑。向桂了解侄子这个表情——看似笑,实际那是个信号:他是另有所想。那时的向文成有时笑着看天,有时看房顶,眼光是犹豫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想说你叔叔在云山雾罩吧?”

  向文成自言自语似的说:“植物油灯,这物件……三十万盏……”

  向桂说:“咱爷儿俩今天谋划的就是这三十万盏灯。你当你叔叔平白无故地就得出三十万盏这么个天文数字?我在生意场上也算混了一阵子啦,进货数字哪儿来的?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以笨花村为例,全村三百六十户,点得起灯的有三百户。点得起煤油灯的也就是三十到五十户,其余二百五十家点花籽油。要是把这二百五十盏老式花籽油灯都叫他换成宫崎株式会社的植物油灯呢,单只笨花就有二百五十盏的销路。你又说了,他们买吗?他们买。他们为什么买?这灯亮,不冒烟,耗油比老式油灯还少。单只一个灯钱哪儿省不出来。再说这五十户点煤油的,就说咱家吧,一灯煤油点三两天。要是换了花籽油点呢,一灯油还是点三两天,可成本少说也能降低一倍。文成,你的脑子比你叔叔好使得多,这账你应该替我算。刚才我才说了一个三百六十户的笨花村,咱兆州有多少村子?二百大几十个吧,咱的生意瞄准的还不是一个兆州,宁晋呢,元氏呢,栾城呢……”

  单从生意上讲,向桂的一席话无可挑剔。向文成想,叔叔到底没有白在生意场上混,货源和销路不就是买卖人盘算的根本么。如此说来,三十万盏植物油灯倒是不愁销路。当然,叔叔还没有给他亮明其中的利润,不过可以想出那一定是个可观的数字了。但是此时此刻,向文成想的是宫崎这两个字,这个日本意味很深的姓氏,让他想到了其他。

  向桂见向文成还是只笑不说话,便说:“文成,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件事和你平时的主张有违背,抵制日货,你和甘子明带领学生也在县里闹了一阵子。可咱提倡的是点灯省油,莫非这灯里也有毒啊。人家宫崎也没有政治背景。”

  向桂从植物油灯到底先引出来政治。向文成终于说话了。他说:“叔叔,你知道华北自治①的事吗?你知道咱河北出了个冀东政府吗?”

  向桂说:“倒是听说了,咱和这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日本人推行华北自治,在冀东搞政权,是继‘九一八’之后的又一个行动。你注意一下,配合华北自治,有多少日本货涌进中国:毛布,玻璃丝袜子……我知道的还有‘蝇必立死’‘味之素’‘胃活’……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都是随着华北自治进入中国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下边该说侵略了,人家宫崎发明植物油灯也成了侵略?”

  向文成说:“并非。可你担保日本推行侵略政策,不利用经济渗透?我爹可净给我写信,让我遇事多给你一块儿分析分析。”

  向文成举出向喜,实际是对向桂的一个警告。哪知向桂并不理会这“警告”,他说:“我知道咱爷儿俩说话投脾气的时候少。不过我买灯、卖灯的主意已定,你就等好吧。家里的院子都得翻盖了,刚才我说到洋泵,现时咱这两院里浇地连洋泵都不趁。”

  向文成没有再和向桂争论,他已感到制止叔叔卖灯是不容易的。他想现在应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向文成和向桂在门市上告别,虽然两人的情绪都有不快,向桂还是要把今天的团聚弄得有始有终。分别时他一定要家人在货架前敞开儿地挑礼物,小妮儿劝秀芝和取灯选了不同花色的毛布,有备挑了一双球鞋。向文成说:“我就拿盏植物油灯吧,回去做做试验。”

  ①.华北自治:指1935年由日寇策动的,旨在脱离中国政府管辖的华北五省“自治”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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