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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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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恸的人有福了

  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清心的人有福了

  因为他们比得见神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

  ——第一章第五节

  深秋,大庄稼已收获,花也拾了,田野里只剩下霜降后的花地。花棵花叶由绿变成紫红,像红铜铸的秸秆,秸秆变成花柴。只有遗留在花翅里的花瓣星星点点在寒风里忽闪。看花的窝棚还在,却没有了恋花的男人和女人。地里没了花,恋花人就对窝棚失去了兴趣。寒风忽哒哒地吹动着窝棚的草苫和席片,四周无限的凋零。

  大道沟两厢都是花地,暗红的花地簇拥着大道沟,也簇拥着沟沿上坚硬的黄土小道,小道显得十分明亮。坚硬明亮的小道上正缕缕行行地走着一排人,是西贝梅阁和陪伴她去受洗的人们。他们主宾分明地朝着城里走,梅阁走在最前头。她穿起了亲手做的“红樱桃”小棉袄和一条漆黑的薄棉裤。棉裤的裤腿很肥,肥裤腿正在时兴。风把她的肥裤腿刮得忽闪忽闪的,风把她的齐肩长发撩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又撩起来。风还把她的双腮也吹得特别红。她神情庄重,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便是兆州城。

  紧跟在梅阁身后的事取灯和秀芝,再后面是向文成和有备。还有几个小孩走在最后,他们是有备挑选的跟他“出”埃及的“犹太人”。向文成为有备编的《摩西出埃及》今天也要登台。出门前他们对自己的服饰都做了打整,取灯为了打扮自己,问了秀芝又问同艾,她试了夹袄又试毛衣。末了还是同艾拿了大主意,同艾说她就待见保定女学生的打扮:一件毛蓝大褂,大褂外面是敞口毛衣。取灯就听了同艾的,穿了件阴丹士林的卡腰大褂,外加一件红毛衣。取灯穿衣服细致,有了合适的衣裳,袜子和鞋也得配好,她挑了一双半新的偏带皮鞋,一双白袜子。这样穿戴,在同艾看来,取灯又变成了一名保定的女学生。同艾喜欢女学生的打扮,这和二丫头倒有点相仿。怎么说取灯也是有别于笨花人。秀芝简单:刚拆洗过的青布棉袄,灰布夹裤,半大脚上是一双黑平绒鞋。她脚跟着地走的大步流星。向文成今天也穿了件平时很少穿的蓝洋布长袍,脚上是一双新布鞋,秀芝特别关照他把布袜子换成线袜子。脚穿新鞋新袜的向文成和大家步调一致地走着,他的白熊自行车只推着不骑,他口中还不自觉地哼着一首首歌曲。哼完了“云儿飘星儿摇摇”又哼“只有一位真神就是我教主”……这支宗教歌是他模仿梅阁的调门儿唱起来的,梅阁唱歌走调,这常常给向文成的模仿带来困难。兆州人管走调儿叫“咧调儿”,向文成听见梅阁唱歌就说:“哎,咧调儿了。”梅阁想改,可她改不了。向文成唱着咧调儿的歌,唱时就没有把握,只好轻声哼哼。他能唱准“云儿飘”,还唱“春深似海,春水如黛”,都是从戏盘上模仿下来的。向家有个带大喇叭的留声机,也是那年向桂在宜昌住闲,赶上宜昌兵变,从宜昌抱回家来的。有了留声机,向文成就到处买戏盘、唱片,他买金少山、言菊朋的京剧,也买盛行一时的流行歌曲和国乐演奏。后来取灯来了,见笨花家里也有留声机,便也跟着留声机唱歌。有时向文成和取灯一块儿唱,兄妹俩一块儿唱着一块儿探讨着唱歌的奥妙。向文成问取灯:“据说洋人把唱歌叫声乐,声乐里还分声部,你听我的音属哪个声部?”取灯说:“外国人唱歌分部其实就是意大利人他们分得细,单说这高音里还有高音和次高音,次高音以下是中音和低音。我看大哥你应该属于次高音,比中音高点,比高音低点。”向文成又问取灯:“你哪,你属哪个部?”取灯说:“我也属次高音吧,咱们的声音都随咱父亲他老人家。闭着眼听,大哥你和咱父亲说话声音一模一样。不像我二哥三歌,他们说话随我保定的妈。”向文成想到,他第一次见取灯时,就偏重听取灯说话的音,原来他们两人的见解是一致的。取灯和向文成听着唱片一起讨论了不少关于唱得的知识,当然,取灯的声乐才能是优于向文成的。在保定时,同仁中学一位教音乐的美国老师就说,取灯的歌唱,快接近真正的意大利洋唱法了,她最拿手的一首歌是《特别快车》。二哥文麟对音乐更内行,他为取灯灌了一张唱片。这次向文成编文明戏《摩西出埃及》,本想也给取灯编一段唱,可转念一想,取灯演的是耶和华,属女扮男装,取灯一唱就露了性别,压低嗓子道几句白倒显不出什么。

  有备最愿意听取灯唱歌,他觉得姑姑唱歌赛过戏匣子里的人。至于向文成的唱歌,过去有备就觉得他“二五眼”,像是在“喝咧”。姑姑夸父亲,是对他的客气吧。有备知道,姑姑最敬重她的大哥。

  有备唱了一阵歌,猛然想起走在身后的有备,他不扭头,只招呼有备,有备就在他身后答应着。他问有备:“你那拐杖呢?”

  “拿……拿着哩。”有备说。

  “你那大袍子呢?”向文成问。

  “扛……扛这哩。”有备说。

  “你那胡子呢?”向文成问。

  “兜里装……装着哩。”有备说。

  “所有犹太人的物件都拿全了?”向文成问。

  “都拿全了。”有备说。

  向文成放心了。他问有备这三样东西,是因为这三样东西最重要,都是这出戏必不可少的服装道具。

  其实有备比向文成想得周到,出门时他不光打扮自己,还把摩西的衣物和所有犹太人的衣物都借全。因为出埃及的不光是他摩西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几天他把将要出埃及的“犹太人”一个一个地都找齐,有的人愿意当犹太人,有的人不愿意当。遇到不愿意当的,他还得狠费一番口舌去说服。有人还给有备讲条件说,在台上跟着走可以,就是不能让说话。有备把这些“犹太人”的要求告诉他爹向文成,向文成说:“行,跟着走就行。可是让摔倒的时候必得摔倒,背井离乡的犹太人走路很辛苦,有时要摔跟头。”有备再把这个情节转告给“犹太人”,“犹太人”觉得只摔一下倒也不要紧,终于同意上台。

  现在,有备在前面走,五个“犹太人”(有男有女)跟在最后。今天有备穿的是紫花小袄,毛蓝裤,肩上扛着一捆秫秸棍,秫秸棍上挑着一个大包袱,包袱里是全体犹太人的大袍子。为这犹太人的大袍子,向文成和取灯很是费了一番心思,他们只是在画片上见过犹太人的衣裳,齐脚面的袍子又肥又大,颜色有白有黄。袍子没袖子,胳膊像从一堆布里伸出来的。可这东西是怎么穿在身上的,谁也不知道,为这件事又不值得去问山牧仁。最后还是取灯想出了主意,她找秀芝要了一匹白布一匹紫花布,把布打开就在身上做起演习。她先用布在身上缠成个大筒子,再拿粗针大线连上。演出用时让“犹太人”往身上一扣,和画片一对照,活脱儿就是犹太人。今天有备的包袱里包的就是这些白布和紫花布的大筒子,那捆秫秸棍是犹太人的拐杖。

  有备一边招聘演员一边筹划服装道具,态度积极自信。但向文成对有备却总还有几分不放心。他担心的不是他的记性,而是担心他的口才。为此他暗中和取灯做了几次商量,并物色B角准备随时顶替。取灯说:“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要不然预演两场试试。人在台上说话唱歌和在台下完全不同,你不是净举九红的例子吗?”后来《摩西出埃及》真在向家大西屋里预演了两次,向文成见有备在台上说话和平时判若两人,才放心了。

  原来有备是有表演天才的。

  为保险起见,向文成还是物色了一个叫二小的孩子做摩西的后备。二小不怵说话,也愿意演。就为这,他还希望有备在台上“结巴”。有备在台上一张嘴,他在台下心里就说,快啦,快啦!有备却偏偏不出一个错儿。二小知道没有盼头,也就死心塌地去演犹太人了。正好这出戏里有一位乡人,这乡人也有唱,事也不少,二小就去演乡人了。有备知道有人正等着接他的事,心里格外怀恨二小,他上台之前就咬着牙在心里说:就为了你等着顶替我,我也得演好。有备成功了,取灯就对向文成说:“大哥你看,我说的有道理吧,有备在台上和在台下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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