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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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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传芳离开保定后,不久真去了福建,继而又从福建进入沪杭地带。向喜也终于应邀扔下他的取灯和太湖石,随孙传芳前往。当孙传芳统领起东南五省时,向喜是为孙传芳镇守东南门户吴淞口要塞的主官,称吴淞口要塞司令,授中将衔。

  取灯在保定过着安生而富足的日子,她按照父亲的吩咐先在琅瑚街读完小学,后来考的是地处保定南关的同仁中学。同仁是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课程设置、师资力量都处于领先地位。校规校风又竭力适应着中华民族的民风民情,单看它的校歌也可窥见一斑。同仁的校歌本是由尧舜时代的《卿云歌》改编而来,歌中唱道:“天覆地载,日月照临,春风化雨,一视同仁……”而它的盾形校徽和蓝白相间的校旗,在保定更是独树一帜。校方对校徽的解释是:盾象征着自卫,加之内中的同仁中学四字,便是同仁抵御着旧势力,去创造新的事业。而校旗的蓝白则象征着大海和纯净。

  同仁古朴而有活力的校风,务实而又先进的课程设置,一时间在华北一带名声大噪。尤其它那主张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生动活泼的教学理念,更是受到在校学生的欢迎。学校为使学生把课本知识应用到实践中去,特开设工厂车间,成立专门小组,出资购置各种机器、器械,甚至连电影放映机这种罕见的物件也不惜血本购进几台。学生们节假日可骑着校方的自行车,带上放映机,分小组到农村为农民义务放电影。而男生们还可以自愿报名去参加一些修桥补路的义务劳动。

  同仁的生活激荡着取灯的心,她按照向喜的设计,顺容的关照,学校的教育,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位保定的“新式女孩”。为了活动方便,她还给父亲写信,要求买了一辆自行车。每逢星期天,她和放映小组便骑车奔波于乡间的小路上。

  开始顺容不主张取灯骑自行车,她说她看不惯一个女孩子骗着腿上下车的样子,这就不如坐洋车的女子看起来文雅。取灯说,我又不能坐着洋车去乡下放电影。再说,骑自行车也是运动,坐洋车像小姐。顺容说,你就是小姐,你妈我没当过小姐,我闺女就得当小姐。为买自行车,取灯说服不了顺容,才给向喜写了信。向喜很快回信同意了取灯的请求,顺容才勉强也同意下来。

  向喜支持取灯买自行车,却不支持她去放电影。去乡下放电影,又使他想到了那些走村串庙“撂地”的流浪艺人,他愿意让取灯远离这些。为此他给取灯写信说,他倒觉得同仁那个学医护的小组更适合她。向喜还提到,在老家笨花,她还有一位行医的大哥,大哥在笨花受着乡人的尊敬。后来取灯听了向喜的建议,参加了同仁的医护小组。因为在骑车放电影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乡村有不少患着病却不得治疗的乡民。

  取灯在保定和顺容相处得融洽,和两位哥哥文麒和文麟也相处得融洽。取灯念初中时,文麒和文麟已是西关育德中学的高年级学生。文麒酷爱文艺,他正迷恋着京剧里的余派老生,有兴致时甚至还以票友的身份登台献艺。电影更是他迷恋的艺术形式之一,有位保定籍名叫王元龙的知名影星,家住保定小金线胡同,这年全国各地正在上演着他主演的电影《美人计》。文麒和王元龙认识,一次王元龙回保定探亲时,文麒就领取灯去拜访王元龙。王元龙不仅以礼相待为取灯在本子上签名留念,还专门陪他们兄妹到东大街电影院看了电影《美人计》。王元龙在电影院的突然出现,自然引起一场波动,场内电灯突然大亮,把所有光亮都照射到王元龙身上,灯光也照亮了文麒和取灯。这让取灯有些不知所措,她东躲西藏才总算藏在了人后。但这件事却叫她终生难忘,这使她了解到,世上原来还有这样风光的职业。不过王元龙的风光并没有带给取灯真正的艳羡,她不喜欢这种在灯光照射下的风头。有一次她给父亲写信讲了这件事,向喜读过信后松了一口气,心里说谢天谢地,幸亏你不希罕灯光这物件。电影院里的灯,杂技棚里的灯,不都是灯吗。他还暗自欣喜他对取灯的设计和教育收到了效果,取灯已不再是喜欢蹬梯爬高的那个小闺女了。

  文麟不似文麒那么“活泛”,在学校他迷恋英文和历史,课外迷恋的是西洋音乐。他有一架自动换盘的留声机,他还积攒了成套的唱片。取灯不断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外国音乐家的名字,文麟告诉取灯,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叫《英雄》,第六交响乐叫《命运》。俄国强力集团的首领叫莫索尔斯基。而圣桑的《天鹅之死》并不是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文麟少言寡语,喜欢一个人思想,还喜欢一个人到街上吃零食。有时他会背着顺容,带取灯一块儿到街上找零食吃。一块麦芽糖,一把铁蚕豆,一串红果夹着桔子瓣的糖葫芦。文麟吃,取灯也吃。直到文麒文麟都赴北京考入大学之后,取灯还留恋着她和两位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眼见着取灯的成长,顺容有时候会显得不知所措。少了对奶妈和保姆的训斥,她仿佛对取灯的一切就无法下手了。她对取灯的衣着设计也一次次遭到取灯的反对。那次她知道取灯要跟文麒去见王元龙,便格外兴奋,因为她本人也正倾慕着这位保定籍的电影明星。她自作主张到天华市场的万里鞋店给取灯买了一双猩红的漆皮鞋,气得取灯差点跟她翻了脸。平时她自作主张在取灯房中摆下的绢花蜡果,让取灯都送回了顺容房里。顺容见取灯听唱片,就也给取灯买了两张“戏盘”,一张是评戏《小老妈开嗙》,一张是滑稽表演《洋人大笑》。她把它们永远压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当顺容又张罗着给取灯买什么东西时,取灯就对她说:“妈,这买东西的事往后你就别操心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顺容知道自己的兴趣和取灯不对路,可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地要给取灯添置物件。顺容对取灯是真心,越是真心,取灯和她之间就更容易陷入尴尬。

  取灯十五岁了。

  这年甘运来路过保定,他奉向大人之命看望过顺容和取灯后,声称还要回笨花。取灯暗自动了心,跟顺容商量说,妈,我也想去一趟笨花。

  顺容思忖片刻,没有立时回答取灯。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取灯去笨花的,她愿意取灯和她一样,也对那个黄土小村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虚无态度。顺容对笨花一向就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的。取灯见顺容不置可否,也没有立逼着顺容表态。甘运来却不时背着顺容向取灯灌输笨花的事。他说,单说笨花的天吧,他从南到北从来就没见过像笨花那么蓝的天。取灯说,清苑的天也挺蓝,取灯放电影时去过保定南边的清苑县。甘运来说,不行,离保定太近。离城市近的乡村,烟尘就多。“还有,你知道恁家的大门朝哪儿开?”甘运来说大门时竭力强调着“恁家”。“恁家”使取灯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好像这才意识到笨花也是她的家。甘运来这么认为,她也应该这么认为。也许就为了“蓝天”和“恁家”,取灯主意已定。她不再等待顺容的应允,便收拾起行装来。顺容看取灯整理行装,知道想挡也挡不住她回笨花了。又寻思,自己和女儿终归不同。再说取灯要是请示老头子呢,老头子肯定不会反对。这就不如表现出些开明吧。她对取灯说:想跟甘叔叔去看看就去吧,等甘叔叔回吴淞口时再把你带回来。顺容想,一个在大城市长大的新式女孩,莫非还真能受一个黄土小村的吸引?老头子思念笨花,是土生土长;取灯可不是土生土长。不出三天,最多七天,她就得想回保定。想到这儿,她又细心地问甘运来:“甘副官,你哪天回吴淞口?”甘运来说:“向大人只给了我十天假,这说话已经过了三天。”

  顺容放心了。

  第二天,顺容从街上叫了两辆洋车,甘运来带着取灯的行李乘一辆在前,她和取灯同坐一辆在后,穿过保定西大街的碎石马路直奔西关车站而去。

  取灯要回笨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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