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下 | 上页 下页
一四四


  人们都为张之洞渡过了这一难关而高兴,不料数日后他的病情陡转,终于不可挽回。

  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日上午,张之洞忽觉精神很好,他叫大根拿几张报纸给他看看。大根找出几张送了过来,张之洞戴上老花眼镜慢慢翻阅。突然,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消息说,汉冶萍公司召开第一次股东大会,并组成理事会,董事会共推盛宣怀为总理。又说,汉冶萍公司自光绪三十三年冬天新建一号、二号子炉开炉以来,生产蒸蒸日上。所炼钢铁品质纯净,含磷量只有百分之零点一二。每日出钢六千吨,产品远销日本、美国。国内各铁路公司纷纷向该公司订购钢轨,该公司目前已集商股一千万元。张之洞正为汉冶萍公司的兴旺发达而欢喜的时候,不料文章变了调。接下来说,汉冶萍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因为盛宣怀经营有方。盛宣怀以能去磷的马丁平炉替代不能去磷的贝塞麦转炉,提高钢的质量,又以萍乡煤取代开平煤,降低成本。除开这两项众所周知的重大措施外,更为关键的是原经办人死抓官办不放手,将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办成了衙门,违背办洋务的根本原则,致使内部混乱,腐败成风,全赖盛宣怀将西方企业管理方法引进公司,以商代官,才使铁厂、铁矿起死回生,从而创造出今天举世瞩目的成就。

  张之洞看到这里,心里虚恐起来。文章虽没点他的名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批评的正是他张之洞。是他张之洞不懂科学,武断专横,拒绝化验铁矿石,致使炼铁炉和矿石不能配套,造成钢铁质量差。也是他张之洞眼里只有官府而没有商人,拿官场的一套来办洋务局厂。

  张之洞不得不承认文章写得有道理,也不得不承认盛宣怀比他有本事。但作为汉阳铁厂、大冶铁矿的创办人,张之洞有一种极大的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令他痛苦,也使他心灰。

  张之洞擦了擦昏花的双眼,定定神后又不自觉地翻开了报纸。突然间,他惊呆了。原来他的眼前赫然现出这样的题目:海外革命党要给张之洞颁发大勋章。他急切地看着正文:

  近日,同盟会在东京集会,该会协理黄兴在会上笑道:他要给他的老师前两湖书院名誉山长湖督张之洞,铸造一枚百吨黄金的大勋章,以奖励其为革命所作出的重大贡献:第一,张用官费资送三千名湖广留日生,此中半数成为革命党骨干;第二,张建造的汉阳枪炮厂为革命党准备充足的武器,革命党将接过他的汉阳造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张之洞看到这里,两眼顿时一黑,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张府上下一片慌乱,大夫握着他的手,半天找不到脉息,遂悄悄地将大公子拉到一旁说:“老相国怕是不行了,快去请摄政王来一下。”

  掌灯时分,载沣终于来了。张府内外已是一片肃静,悲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大家无声地给摄政王让路。

  载沣一脸戚然,来到张之洞的病榻前,坐下,望着面如死灰、双目无神的大学士,轻轻地说:“老相国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

  张之洞声气微弱地说:“公忠体国四字,老臣不敢当,廉政无私,则勉强可说得过去。”

  “廉政无私”,老头子是不是在讥责我用长麓是徇私呢?载沣想到这里,一时语塞,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了。本来今天夜里,因新任津浦铁路督办大臣长麓已与英德银团签好了贷款条约,英德银团在六国饭店举办一场隆重的酒会。载沣要去参加这个酒会,本不想来张府,只是听仁权说,老人家很可能过不了今夜,才勉强来了。他心里急着去六国饭店,便说:“英国和德国银团在今夜有一个会议,关系到千万英镑的贷款大事,我必须参加。老相国好好保重,改日我再来看你。”

  张之洞虽感到命如游丝,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在得病之后,他就想到自己今日位极人臣,担负着燮理阴阳辅佐君王的重任,大限将至之时,应当仿効古人的榜样为君王举荐传人,以便薪尽而火传。这是所有贤明的宰相为君王所做的最后贡献,也是他张之洞为报答皇恩的最后一着。为此,他想了几个人,在他死后可以让排首位者补他的遗缺。此时,他多么希望载沣能像当年的汉惠帝,而他则是萧何。

  可是,这个摄政王居然把一千万英镑看得比他还重,居然没有向他询问这等国家大事。张之洞彻底失望了,他微微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载沣。

  载沣悄悄地退了出来,出门上轿走了。一直呆在门边的宣统帝师陈宝琛急忙进来问:“监国说了些什么?”

  张之洞张开眼睛,看着当年的清流挚友,而今的三岁皇帝之师,万千话语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无力说什么了。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运尽矣。”

  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深夜,张之洞再次从昏迷中醒过来,四周望了一遍。仁权知道父亲将要留下遗言了,带着众弟妹子侄走上前来,弯腰聆听。只见张之洞一字一顿地轻轻说道:“人总有一死,你们无须悲痛。我生平学术治术,所行者,不过十之四五,所幸心术则大中至正。为官四十多年,勤奋做事,不谋私利。到死,房不增一间,地不加一亩,可以无愧祖宗。望你们勿负国恩,勿坠家风,必明君子小人之辨,勿争财产,勿入下流……”

  见父亲意似未尽,但却没有再说下去了,仁权含着眼泪说:“父亲放心,儿孙们将谨记您的教诲!”

  守候在四周的亲人友朋都以为张之洞已过去了,不料,过一会,他的嘴唇又动了起来:“仲子兄……”

  “桑先生,家父请您过去!”仁权对站在张家子孙后面的桑治平说。

  桑治平走了过来,握起老友的手说:“香涛兄,我来了。”

  张之洞看着桑治平,眼中似有无限的眷恋和遗憾,好久,才嗫嚅着,但已发不清声音了。桑治平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努力地听着。待张之洞的嘴唇闭住,仁权问:“桑先生,家父说了些什么?”

  桑治平心绪沉重。他抬起头来,猛然发现在张之洞卧榻边的墙上,高高地悬挂着《古北口长城图》。

  这幅由桑治平精心构思绘制的名画,自从光绪七年走出古北口后,一直随着张之洞从太原到广州,从广州到武昌,想不到,它今天居然又挂进了北京的相府。二十八年来,它历经时光消磨、岁月侵蚀,却依旧完好无损,色彩如新。画面上的长城还是那样蜿蜒苍挺,城楼还是那样高耸雄奇。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更为可叹的是,当年对着古北口立下宏誓的疆吏初膺者,为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在努力奋斗二十八个春秋后,却是如此心灰意冷。桑治平实在不想把他所听到的张之洞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经不住仁权的再次询问,只得低沉地开了口:“他说,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大家的心头全都像压上一块厚重的石板,一时间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一位事功热中者失望后的激愤之辞呢,还是一位睿智老人对乱世人生的冷峻思索?

  1996午12月6日一2000年7月2日
  初稿于长沙静远楼

  2001年2月4日
  定稿于台北天人合一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