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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也不是不愿意。晚生自觉才能有限,不是做外务进军机的料子,还是在直隶做总督顺手些。”

  “慰庭呀,老夫劝你一句。”张之洞又下意识地捋起须,摆出惯常的架子来。“你还不到五十,前程远大。外官你已做了二十多年,历练也已够了,应该到京师里去做做朝官。再说,朝廷对你依畀甚大,外务、军机都是极重要的职位,决不在直督之下。中枢号令天下,做好了,对国家的贡献,要远胜一省督抚。”

  对中外局势已看透的袁世凯心里冷笑着:这老头子是真不懂时局,还是假作正经?这个时候,还谈什么“中枢号令天下”!朝廷连派五大臣出国考查宪政的钱都拿不出,要各省分摊,它早已是一个空架子了,还有什么号令天下的资格?眼下的朝廷与各省的形势,跟晚周相差无几。朝中的军机宰相哪能与一个强省的督抚相比!老头子莫非让虚名给冲昏了头?

  袁世凯想到这里,决定试探一下:“香帅,你历仕两朝,德高望重,从武昌调到京师,自是人心所望,朝野所归。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后,当然是以中枢号令天下,为国家所做的贡献要远过湖广两省。晚生不能跟您相比,且做事顾大不及小,难免遭人讥评。晚生进京,只怕反不如在直隶。”

  张之洞说:“你平时做事,一向敢于负责,也颇自信,为何一旦叫你进枢垣,反而畏葸不前了?太后年高,皇上多病,国家又值多事之秋,正是我辈为君分忧、为国操劳之际。想你袁家,自端敏公起到令尊,都是救时的忠臣。你应当以先人为榜样,国事为重,自家为轻。好在你我同在军机,有事还可以一起商量嘛!”

  国事为重,自家为轻。这样的语言,袁世凯只是童稚时代,从塾师的口中听到过,这几十年的军戎官衙之中,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种话,自己心里也从不存这种念头。想不到这个白发消瘦的古稀老头,却吐出这等久违的古训来!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张香帅呀张香帅,今日四海之中还有几个像您这样想,大清朝廷包括老佛爷在内,有几个像您具这般心思?如此礼崩乐坏、人心鼎沸之际,您怎么还信奉这过时发霉的名教?

  不过,袁世凯倒也从这两句话中看出张之洞的为人来。儒家信徒多迂腐,然则也多厚实。张之洞如此笃信儒学,他也一定是个既迂又实的人。与这种人打交道,不必担心他会两面三刀、倾轧陷害。今后到了军机处,还得多靠他为自己挡点风雨才是。

  袁世凯诚恳地说:“香帅的教诲,使晚生大开茅塞。袁家三代深受国恩,晚生自当尽忠国事,不以个人为怀。若太后不准奏,晚生也不再坚持了。早日进京办事,朝朝夕夕可得香帅指教,请香帅到时切莫以晚生愚钝而嫌弃。”

  张之洞笑道:“你都愚钝,那天下无聪明人了。”

  另一桌上,直督幕府总文案杨士琦等人陪着辜鸿铭、陈衍,也是觥筹交错,谈兴甚浓。杨士琦对他的主子袁世凯很是崇拜。言谈之中对袁的本事之大发迹之快钦佩不已,说起袁的一妻八妾之艳福及其后院之宏阔豪华来,更是垂涎不已。辜鸿铭瞧不起杨士琦这副巴儿狗的神态,更对袁世凯的聚敛贪婪甚为厌恶,趁着酒兴,他笑着对杨士琦等人说:“我给你们说点洋人的事吧!”

  直督幕僚们都知道这个混血儿的不凡经历,于是纷纷举杯叫好。其中一个年轻人更是嬉皮笑脸地说:“辜先生,你逛过洋窑子吗?洋嫖客和咱们中国嫖客有不同吗?”

  辜鸿铭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洋女人我倒是有几个相好的,洋窑子可没去逛过。但我知道洋嫖客和中国嫖客是有不同的地方。”

  “有哪些不同?”五六双眼睛饿狼似的瞪向辜鸿铭。

  “洋嫖客嫖娼为已,中国嫖客嫖娼为人。”

  辜鸿铭的这两句话把满座给弄糊涂了。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幕僚都知道孔子有句名言,道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却对辜氏的这两句嫖经颇为费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中国嫖客嫖娼是给别人看的?

  那个年轻人央求道:“辜先生,请你解释下。”

  辜鸿铭原本不过借用《论语》两句话来标新立异、耸人听闻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在里面。年轻人这一问,他一时倒给噎住了。好在他脑子灵活,立即便有了答案:“你们不知道,外国人富裕,温饱不愁,做娼妓的只是变个法子来寻乐趣而已,故嫖客也不需花费太大,彼此都是为了自己。中国女人做娼妓,多为生活所迫,卖身是为了钱,恨不得一夜掏尽嫖客的半年薪俸,所以中国的嫖客为的是养活娼妓。这不是为人吗?”

  年轻人感叹起来:“看起来下辈子一定要做个洋人才是,连当嫖客都当得潇洒。”

  众人都笑起来。

  杨士琦说:“还是听辜先生说洋人的事吧!”

  “有一天,一个来华的英国绅士对我说,你在英国多年,知道英国人有贵种贱种之分吗?我只知道印度人有这种区分,在英国时倒没有听说过。我如实以告。那个绅士说是有分别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问他如何区别。他说,看他们到中国后的表现便知道了。凡英国人在中国住了许多年,体形不变的则是贵种。若到了中国没有多久,便迅速发胖,大腹便便的则是贱种。我问这话从何说起。那绅士说,在中国,各种食品,都比英国便宜,凡贱种都喜欢贪小便宜,于是大吃大喝,很快就赘肉累累了。”

  一个幕僚禁不住插话:“辜先生,用这种办法真的可以分出贱种贵种来吗?”

  “我后来有意观察,证明这个绅士所说不诬。”辜鸿铭满脸正色地说,“其实,用这个办法也可以来区分中国官场的贵贱来。凡做官的,取钱取物都远比老百姓容易。贵种则不以这种容易而多取,谨守本分,饮食起居与常人无异。贱种则不然,利用手中的权势,大量攫取民脂民膏,肥私利己,大起洋楼,广置良田,小老婆讨了一个又一个……”

  “哈哈哈!”刚说到这里,听者都知道辜鸿铭的醉翁之意了,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起来,弄得杨士琦脸上尴尴尬尬的,很不自在;

  陈衍知道辜鸿铭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生怕弄得主人不快,忙圆场,端起酒杯对杨士琦说:“我们这个辜汤生,是逢佳朋美酒则话多,今天各位既是博稚君子,燕地之酒又醇厚甘美,他说起话来便口无遮拦了。来来,我和汤生借花献佛,敬杨总文案和各位一杯!”

  于是大家都举起酒杯,十分豪气地互碰了一下,均一饮而尽。

  在主客皆欢之中,直督衙门的奢豪夜宴终于结束了。

  袁世凯对张之洞说:“今夜请香帅委屈在幽燕客栈歇息。明天上午,晚生再恭送您上车。”

  张之洞说:“吵烦太多,明天你不要送了。”

  杨士骧说:“慰帅想尽尽地主之谊,香帅您就不要推辞了。”

  袁世凯说:“晚生知香帅一向不受别人馈赠,故也不敢备什么礼相送。只是有一样东西,晚生和莲府商议着要相送,想必香帅不会推辞。”

  张之洞望着杨士骧说:“什么东西?”

  杨士骧笑着说:“就是从彰德府带来的那些个宝贝。”

  张之洞还没有回过神来,袁世凯说:“莲府对晚生说,香帅昨天在车上,对殷墟龙骨有极大的兴趣,好些个文字已被香帅破译了。晚生说,既然香帅是考订龙骨的专家,不如把你带来的那三牛车龙骨都送给香帅,供香帅公余赏玩研究。莲府说,就不知香帅肯不肯赏脸收下。”

  “老夫收下,收下。”张之洞从来没有这样爽快地接受别人的赠与。“老夫把它们都带到京城里去,如果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的话,说不定今后还要麻烦彰德府替我多收集点送来。”

  杨士骧高兴地说:“这个容易,我立即打发几个人去彰德住上半年,好好地再收集几牛车龙骨来,运到京城里去!”

  张之洞笑道:“莫着急,待老夫先好好看完这三牛车再说。”

  望着张之洞等人的绿呢大轿消失在夜色中,杨士骧对袁世凯说:“看来老头子这回让您给笼络上了。”

  袁世凯道:“这还得谢谢你的那些烂牛骨破龟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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