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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第七章 翊赞中枢

  张之洞大办荆楚洋务实业,有一个人在华北平原上同样勤奋苦干。他也办洋务,但他的洋务事业明显地倾斜在军事上。他的北洋军聘请的多是洋教官,配备的是最新的洋枪洋炮,且人数达六镇之多。他不仅会办军事,更擅长政治,观颜察色,结党拉派,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在几个大的关口上,因为看准了,把握住了,从而扶摇直上,风云际会,成为当今天下万方注目的人物。此人是谁,他便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

  袁世凯在从朝鲜回国后的短短数年间的迅速崛起,让朝野上下明显看到一颗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或许很快便会辉光明耀、照射四野。不少人发出“国朝得人”的感叹,但也有人在不断地向枢垣提出警告:此人很有可能是一个王莽、董卓式的人物,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

  袁世凯办北洋军,是以一个久历行伍熟谙军旅者的身分在办,到时他可以亲自指挥这支军队上阵打仗,与张之洞等书生制台大不相同。换句话说,张之洞等人办的新军,是朝廷的军队,袁世凯的北洋军,将有可能变成他的私家军队。

  袁世凯太会交往了。他的关系网不仅结到朝廷的王公大臣,也触及到西洋各国的政要。不少外国使馆的公使在不同的场合公开表示过,袁世凯才是中国真正的人才,袁世凯代表着中国的希望。一个握有军权的中国高级官员,受到西洋各国的如此称赞,这不是朝廷之福。

  袁世凯还只有四十多岁,精力充沛,思路活跃。他从没有认真攻读过“四书”“五经”,也不太看重圣贤教导、纲常伦理。血气方刚则易起异念,不受圣教则缺乏约束。纵观上下古今,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甚至搅得天下不宁者多半是这种人。更令人不放心的是,此人不讲操守,品行无端。朝野不少人说,戊戌年他先是答应了谭嗣同在天津阅兵时发动兵变,拥戴皇帝,囚禁太后,但一到天津就立即向荣禄告密,变祸首为功臣,用谭嗣同等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这完全是奸人贼子的行为,而他居然做起来娴熟老到,左右逢源。当年他可以出卖皇上,日后也可以出卖朝廷。这种人都不防范,还要防范什么人?

  这股风先是在王公府第中暗暗地吹拂着,后来吹进了紫禁城,最后终于传到慈禧的耳中。慈禧开始警觉了。大清当国者,历朝历代都谨遵祖训:不让汉人握兵权。只是到了咸丰年间,太平军太强大,八旗绿营太无能,为了保祖宗江山,才让曾国藩、左宗棠等汉人组建湘勇。

  这是万般无奈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防范再三,严加控制。一旦江宁打下,便即刻迫使湘勇裁军,且十裁其九,用高官厚爵、良田美宅买去他们手中的利刃、身上的铁甲。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祖训煌煌不绝于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权不可落人汉人之手!

  而这一政治杰作的创造者,正是慈禧本人。对于防范袁世凯的话,她如何会掉以轻心!七十三岁的老太太再次运用她的政治智慧,将袁世凯调进京师,任命他为由总署改名而来的外务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这是古今权术中用得最多的一个:明升暗降,体面地解除危险人物手中的实权。为了不让袁世凯有所借口,同时调张之洞进京,一样地进军机处。

  保定城里的袁世凯对朝廷的用心洞若观火,却发作不得。他领下圣旨,有意磨蹭,为的是在保定城里与过路进京的张之洞见面,以便通过再一次的隆重接待而以输诚意。

  无论是从私心的钦佩角度,还是从今后的利益相关,袁世凯都希望能像与朝中的庆王那样,与张之洞建立非同寻常的情谊。

  七十一岁的张之洞虽舍不得离开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湖广,却也对自己晚年能得到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待遇而满意。人生追求的最高境地是什么,作为儒家弟子来说,还不就是人阁拜相吗r能做一代辅佐圣君成就大业的贤相,斯世足矣,夫复何求!身为军机大臣的大学士,有职有权,且可以天天面见太后、皇上。倘若能凭借这一切,推动全国的洋务事业,使十八行省都能像湖北一样学堂林立、工厂接踵、铺上铁轨、架设电线、水电连通、马路交叉,再加上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劲旅,古老的神州不就迈进了时代的前列,贫弱的中国不就成了富强之邦吗?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武汉三镇、湖北全省即便好,也只是一城一省,只有全国都好了,才是整个中国的兴旺。调入京师,身居相位,才有可能实现这个愿望。古稀之年的张之洞,怀着这样一种美好的憧憬,留下湖北铁政局督办陈念扔等人在武昌继续原来的洋务实业,带着家眷和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告别鄂湘两省的官场士林、局厂商界,踌躇满志地登车北上。时序正是光绪三十三年仲秋。

  两年前,芦汉铁路已全线通车。张之洞坐在豪华舒适的卧车厢,看着窗外的村庄田畴和那条年久失修,逶迤北上的千年驿道,想起过去进京时千里跋涉鞍马劳顿,如今睡卧之间便穿山越岭,一日千里,心里感慨万千。这条铁路正是自己在光绪十五年间亲手勾画出来的。历经几起几落的曲折,十多年间在历任直督的配合下,终于铺设成功,正在每日每夜造福于国家百姓。可以想像得到,在今后的岁月里,它将与南边正在规划中的粤汉铁路连成一气,对中国的自强伟业起着难以估量的作用。尤其令张之洞欣慰的是,芦汉铁路全线运行仅一年便将全部投资收回。铁的事实证明,自行筹款或向外国借款修筑铁路,是一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芦汉铁路的成功,将会促使整个中国铁路事业的发展。

  在一阵震天呜叫声中,火车缓缓启动,张之洞伫立窗前,深情地望着倾注自己下半生全部心血的武汉三镇,心情颇为激动。

  这座已具现代城市雏形的华中重镇,眼下的器局不仅远过京津,超迈穗港,就连有十里洋场之称的大上海,也未必比它强过多少,至于它的灵魂——以铁厂、枪炮厂和布、麻、纱、丝四局为代表的洋务局厂,则更是京津穗港所望尘莫及的。武汉三镇,今天是梅内徐图自强的典范,明日就是富强中国的缩影。历史无疑会记住湖北洋务为中国强盛所作出的贡献,历史也决不会忘记我张某人的开创之功。

  正在这时。他看到龟山脚下高大的烟囱正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这景象给他以巨大的喜悦。他遥指窗外,孩子似的嚷道:“你们看,铁厂冒烟了!”

  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都围了过来,顺着他的手臂眺望着,果然见汉阳铁厂的黑烟在越冒越浓。陈衍有意恭维道:“香帅;,您办的这些局厂可谓天下独有,海内无双!汉阳枪炮厂要超过德国的克虏伯厂。”

  这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出格颂扬,熟悉欧美现代大工业的梁敦彦,对陈衍这种文人习气极不满意,但见张之洞正在兴头上,也不便泼冷水,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吱声。

  梁敦彦刚卸下江汉关道,经张之洞的推荐,就任新成立的外务部司官。

  “可惜,只有模样,没有精神。”不谙世故的辜鸿铭却不顾忌,他心里想什么嘴里便说什么。

  辜鸿铭好与人抬杠。他的这种性格,张之洞和陈衍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气。

  张之洞笑道:“汤生,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凭什么我办的洋务局厂只有模样,没有精神?”

  辜鸿铭也笑嘻嘻地说:“武汉的局厂我都去看过,欧美的局厂我看得更多,两相比较,我有这个感觉:武汉的局厂与欧美的局厂模样儿相似,但品性却相距很大。”

  陈衍忙说:“模样相似是个基础,至于品性,可以慢慢培植,过些年后也就会差不多的。”

  “你说得不对。”辜鸿铭较起真来,“模样相似是没有用的,关键在品性。湖北局厂,照现在这个路子走下去,是培植不了好品性的。”.

  张之洞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他问辜鸿铭:“你听到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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