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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口陡然堵塞似的闷得难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幼樵到死都在记恨我!”

  是的,也不能怪张佩纶记恨。上次,张之洞在江宁城做了近两年的署理江督,对住在同一城的张佩纶不闻不问,只在离开江宁前函邀他与陈宝琛一道游焦山。难怪张、陈均不接受这个邀请,也难怪张佩纶至死不愿与张之洞见面。从张佩纶那边来看,张之洞的确是一个只顾仕途而薄于友情的俗吏。然而,从张之洞这边来看,他也有瞧不起张佩纶的充足理由:纸上谈兵时慷慨激昂头头是道,一到战场便手足失措,贪生怕死;当年骂李鸿章时,何等理直气壮、正义凛然,谁知转眼之间,又做了李府的入赘女婿,这与卖身投靠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二十年前,辉耀京师台谏的清流双子星座,到了晚年,一人地位显赫,一人声名狼藉,而在感情上,却彼此都嫌隙甚深,虽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中国是一个讲究朋友交谊的国度,五千年的中国史册上,记载了数不清的朋友之间形形色色的故事。晚清二张,可谓朋友掌故中的又一趣谈。

  然而,今天,在听到张佩纶英年去世身后落寞的时候,一股浓重的伤感与怀念相交织,立时将十来年来的疏离给弥缝了。他对梁鼎芬说:“明天一早,你陪着我再带上汤生,我们三个人去看看幼樵在江宁的寓所。在生时我没有去看幼樵,他心里恨我;死后,我去凭吊凭吊他的旧居,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稍得慰藉。”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乘了一顶普通小轿,梁鼎芬、辜鸿铭随轿步行,三人离开总督衙门,向城南方向走去。张佩纶居江宁城的寓所原先在紫金山脚下,后又迁到武定门外,离督署有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夫子庙旁的秦淮河畔。今天是个冬日的好天气,阳光温暖,蕙风和畅,坐在小轿里的张之洞看着帘外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早已耐不住了。他拍了拍轿杠,吩咐停轿,走出轿门后,对轿夫说:。你们先走,在武定门洞里等我,我和节庵、汤生慢慢走,随后就来。”

  辜鸿铭高兴地说:“隔着轿帘说话费劲,我巴不得香帅早点下轿了。”张之洞四面看了看,对梁、辜说:“我们顺着秦淮河往南走吧!”

  张之洞一身布帽棉袍,走在闹市中,犹如老塾师,好比邻家翁,没有丝毫特别处,自然也不会引起周围的格外注意。明媚宜人的冬阳,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给署理江督一份好心情。

  他指着身边小河,对辜鸿铭说:“这就是胭脂花粉秦淮河了。前人说江南佳丽地,这里便是佳丽集中之处。你闻到花粉香气了吗?”

  辜鸿铭从书本中得到的秦淮河印象,是两岸秦楼楚馆酒帘高挑,河中流着花辦残酒,浮着画肪笙歌,但此刻走在秦淮河畔,满目尽是破楼旧屋,河边触目所见的皆是流黑汗的船夫、洗衣服的老妈子,不觉胃口大跌。他颇为失望地说:“哪里有花粉香,我倒是闻到汗臭了。”

  梁鼎芬笑道:“汤生,你有没有看过说部《薛丁山征西》?”

  “没看过。”辜鸿铭摇摇头。

  张之洞也不明白,说得好好的秦淮河,怎么又扯到薛丁山身上去了?

  “野史上的薛丁山是西凉国王薛平贵的儿子。他的太太,白天是丑妇,夜晚是美女。这秦淮河就好比薛丁山的太太,胭脂花粉香是要夜晚才闻得到的。”

  这个新奇的比喻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见总督高兴,梁鼎芬兴致更高。他大声说:“江宁乃六朝古都,龙盘虎踞之地,历来骚人墨客吟咏甚多,光这条秦淮河就不知写进了多少诗词歌赋中。我建议,我们每人背诵一首前人写江宁的诗,因为太多了,得有限制:一为唐人七绝,二诗中要有秦淮河。”

  “好哇!”张之洞欣然赞同。

  “我先背!”辜鸿铭脑子里立即浮出一首极有名的诗来,他生怕别人抢先背了。“杜牧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样,既是唐人的七绝,又有秦淮河。”

  张之洞笑道:“让汤生拣了个便宜去了。”

  梁鼎芬说:“听我的。刘禹锡诗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没有秦淮河!”梁鼎芬刚一背完,辜鸿铭便叫了起来。

  “怎么没有?”梁鼎芬急道,“淮水就是秦淮河。”

  “是这样吗?”辜鸿铭问张之洞。

  张之洞说:“节庵说的不错。这条河原本叫淮水,秦始皇东巡会稽,路过江宁,命人凿山砌石,引淮水北流。新凿的这条河渠称之为秦淮河。久而久之,整个淮水都被叫做秦淮河了。”

  梁鼎芬说:“汤生,你得感谢我,由这首诗让你又增加一段学问。”

  辜鸿铭说:“香帅你也背一首。”

  “这容易。”张之洞随口背道:“也是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辜鸿铭笑道:“香帅,不怕你见怪,你背的这首诗再怎么解释也找不出个秦淮河来!”

  梁鼎芬说:“汤生,你真正的孤陋寡闻。香帅背的这首刘禹锡的诗,句句关切秦淮河。朱雀桥,乃古时秦淮河上最热闹的一座桥,乌衣巷乃东晋时秦淮河边第一富豪之处。后面说的也是秦淮河,你想想,那些燕子认愤了乌衣巷,一时找不到王谢两家,也只在附近人家筑巢安居,还是在秦淮河边嘛!”

  辜鸿铭瞪眼看着梁鼎芬,又服气又不服气,但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张之洞见他这副神态,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知不知道,我们三个人刚才的言谈,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种气氛中。古人对这种气氛有个很富有诗意的说法,叫做六朝烟水气。”

  “六朝烟水气?”辜鸿铭瞪圆两只灰蓝色大眼睛,两只肩膀朝上耸了耸。“这五个字美极了。可惜,我不明白!”

  “节庵,你给他解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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