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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胡说八道!”张之洞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撩起来了,他突然怀疑这话很可能是盛宣怀说的,是盛宣怀在打击他而抬高自己!“没有盛杏荪的轮、电二局,老夫就不能办好铁厂了?岂有此理!慰庭,我跟你说句实话,铁厂如今是比以前兴旺了,兴旺的原因不是盛杏荪从轮、电二局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而是因为芦汉铁路的动工。老夫已做好准备向香港银行借二百万洋款,有了这笔洋款,铁厂一样地可达到今日的兴旺。盛杏荪找了老夫,自愿拿出二百万两银子,与老夫合作办铁厂。盛杏荪是捡了大便宜。芦汊铁路建好后,还要建粤汉铁路,粤汉铁路建好后,老夫早就想到的川汉铁路也可动工了。汉阳铁厂,光生产国内的铁轨,就至少可以高枕无忧二十年……”

  张之洞被一股好胜之心所激动,滔滔不绝地说丁一大篇。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已出了轨。一则明明是盛宣怀为自己解了难,反而说成是自己帮了盛宣怀。二是明明答应盛宣怀要在铁厂一事上帮他说话,现在反而将铁厂的前途虚夸得这样美好,更吊起袁世凯的胃口,给盛宣怀帮了倒忙。张之洞为自己的失言而不安,现在惟一的补救是不再讲话了。他闭起两眼,斜靠在藤椅上,一会儿工夫,便轻轻地打起鼾来。袁世凯见此情景颇为奇怪,刚才还神采飞扬,怎么转眼间便老颓如此?

  侍立一旁的何巡捕也从未见过这种现象。他急中生智,对袁世凯说:“香帅近来身体一向不太好,昨夜为修改一份折子,又忙到三更天,想必是累了。卑职陪袁大人在西花园里走一走,过会儿他醒来后再接着谈。”

  袁世凯会见张之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亲眼见到这位外间传闻得不可一世的张香帅,其实已经是一个衰朽老翁,不可能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障碍、竞技场上的对手。袁世凯已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什么了,便站起来,轻轻地对何巡捕说:“香帅困了。不要惊动他,让他好好睡一觉。我明天还要赶到上海,就先告辞了。”

  说罢,蹑手蹑脚地走出西花厅。

  张之洞干脆装到底,也并不叫住他。晚上,何巡捕持了一封张之洞道歉的亲笔函前来看望袁世凯。袁世凯看后淡淡一笑,置之一旁。

  第二天,袁世凯来到上海,满脸哀戚地在盛康的遗像前三鞠躬后,便胸有成竹地和盛宣怀谈起轮、电二局的管理来。

  袁世凯做出极大的诚意和真心关怀的姿态对盛宣怀说,许多人都在打轮、电二局的主意,若让他们得手,今后便难收回。若让北洋衙门来管理,一则此二局既为北洋所发端,现交北洋管,名正言顺,二则你为北洋旧人,眼下只是因守制暂不过问而已,三年后复出仍可继续督办北洋的洋务局厂。盛宣怀对此早有预料,便大谈轮、电二局每年需要拨巨款维持汉阳铁厂的经营,若北洋收回轮、电二局,则请连汉阳铁厂一道拿去。不料袁世凯已知底细,未作丝毫犹豫便一口答应。这下反而弄得盛宣怀非常被动。

  盛宣怀本是个机智过人的人,稍稍一愣便有了主意。他说,不管轮、电二局也好,汉阳铁厂也好,实行的都是董事会制,这样重大的事情,必须召开董事会,由董事会作决定。盛宣怀推出董事会来,一为拖延,二来借此作转圜。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一声,嘴里淡淡地说了一句:朱宝奎现正在直隶做洋务局总办,要不要他回来和你商谈董事会的开会日期。盛宣怀听了这句话全身都凉了。他知道袁世凯已掌握了他的内幕,再不交出,结局会更惨,遂咬紧牙关,忍痛将轮、电二局暂时让给直隶,今后再寻机报仇。

  盛宣怀写信给张之洞,请张之洞务必为他保住铁厂。张之洞当然不愿意袁世凯染指他的地盘,便函告袁世凯,铁厂是湖广的洋务,与北洋无关。袁世凯本不要铁厂,回函说铁厂只能由香帅经营,北洋无权也无能管理。盛宣怀终于保住了这块肥肉。

  袁世凯与盛宣怀的交手,以袁的全胜而告终。但这只是第一个回合。到了六年后袁世凯罢官回籍,盛宣怀借机卷土重来,将轮、电二局夺了回去,他又胜利了。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转眼三个月期限已到,并未见有回湖督本任的谕旨下达。眼见从武昌带来的银钱所剩无几,在江宁主管家政的环儿心里

  着急。朝廷给官员的薪俸极低,一个一品大员的年薪也不够一百八十两,靠正薪是根本不能过日子的,真正度日的银子是养廉费。一品官员的年养廉费为一万两。有了这笔钱,日常的开销足可以打发,但也不能过得奢华。其实,几乎所有的大小官员都用度奢华,他们的银子从哪里来?显然不是靠朝廷所发的正常薪俸,而是另有渠道。除贪污受贿外,其渠道主要来自各种可由地方自行控制的收费,如火耗、折色等,各级官府从这里抽出一部分来分肥。管军队的衙门则可以从军饷中打主意,如截旷、扣建等。官场都这样,便见怪不怪,只要不贪污受贿,就是清官了。

  湖广总督的经费也有这条来路,但张之洞用这笔钱来广招幕僚。湖督衙门的幕僚最盛时曾高达八十余人,供应这个庞大的幕府需要一笔很大的经费,张之洞有时不得不从自己的养廉费中支出。除此之外,他还要常年接济两个哥哥留下的遗孤。因此,张府的银钱一向并不宽裕。养廉费通常都要到次年的正月才发放,年关一天天地近了,无论江宁寓所还是武昌家中都存银不多。这天夜里,环儿对丈夫说:“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银钱不够怎么办?”

  张之洞问:“还有多少银子?”

  环儿答:“所有散碎加在一起,还不到一百两。”

  张之洞紧锁着两道眉毛,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办法来。

  环儿冷笑道:“你为办洋务,可以设法筹集几百万两银子,为家里筹集几百两银子,你都想不出个办法来。你这个一家之主怎么当的!”

  与佩玉不同,环儿仗着年轻漂亮,时常在张之洞面前说点不客气的话,张之洞喜欢这个小妾,也并不生气。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还不简单。”环儿不屑地说,“你是堂堂的江督,不问江宁衙门要钱,已经是很清廉了,难道不可以向江宁藩司借点钱?”

  “向江宁藩司借钱?”张之洞睁大了眼睛,“这个口怎么开?”

  “借钱怎么不好开口,有借有还嘛,过年后开了养廉费再还给他们不就行了?”环儿说话一向伶牙俐齿。“你做总督的不好开口,我叫大根去借好了。”

  “不能这样!”张之洞断然否定这个办法。“你不知道,两江有多少人想打我张某人的主意,只是找不到借口罢了。你若向江宁藩司借钱,他们立马就会知道张某人缺钱用,主动送钱上门的人就会踏破门槛,到那时你怎么办?传出去也不好听。”

  环儿反问:“那你说怎么办呢?年总得过呀!”

  张之洞说:“你别着急,让我来想办法。”

  张之洞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清早,他问环儿:“你说说,过个年需要多少银子?”

  环儿想了想,说:“紧打紧算,至少要八百两。”

  张之洞说:“到典当铺去当八百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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