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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张之洞想到这里,挥笔写下了“豁蒙楼”三个遒劲的苏体。

  鸡鸣寺为豁蒙楼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庆典。在一片鼓乐欢呼声中,人们发现,张之洞赫然站在楼上,神情分外激动。堂堂总督大人对这座并不高轩的豁蒙楼如此重视,让许多人纳闷不解。

  下午,张之洞回到督署,刚刚坐定,巡捕便来报告:直隶总督袁世凯舟过江宁,希望会见香帅,现在下关客栈等候钧命。

  官场惯例:官员过境,同品级的当地官员要尽地主之谊,有客气的则更是既迎又送,宴请之外再加馈赠。通常的督抚路过江宁,两江总督都会奉行这些礼节,何况直隶总督光临?直督乃天下疆吏之首,连总署对直督,也以平级相待,不用上下之间的称呼,以表示对第一疆吏的尊重。若是别的直督路过江宁,遇上的又是另外的一个江督,那必定是一派热闹非凡的官场迎送场面。但眼下是袁世凯过的张之洞的地盘,彼此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

  在张之洞的眼里,四十岁刚出头的袁世凯,不过一后生小子罢了。在以鲁抚身分驱逐义和拳出山东之前,袁世凯从没引起过张之洞的重视。尽管那以前的袁世凯,在朝鲜武功卓著,回国后在小站练新建陆军广受称赞,乃至于破格简授侍郎衔。所有这些,在张之洞看来,都算不了什么。平定朝鲜内乱,能与打败法国人的谅山大捷相比吗?至于新建陆军并没有经过战场上的考验,不能因为它操练时的步伐整齐、甲胄鲜明,就断定它是一支强大的军队。衡量一支军队强大与否,只能是战场上的胜与败。部署过越南战争,创办过自强军和新军的制台张之洞,并不因为别人的表扬而特别看重小站那支新建陆军。何况出身名门的袁世凯居然连个举人也未考中,足见是个不走正路的纨挎子弟,充其量不过是个“不学有术”者而已。

  真正使得张之洞对袁世凯刮目相看,是庚子年事变前,袁世凯对拳民本性的深刻洞察和所采取的强硬镇压措施,以及事变后参与东南互保的积极态度。这两桩事使得张之洞对袁世凯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这小子至少在“有术”二字上还可以加上两个字——有识。

  然而,这种好感不久便被吴永的一番密谈给冲淡了。尽管张之洞绝不赞成谭嗣同等人围园挟后的荒唐做法,但对袁世凯的告密离间更为厌恶。他认为袁世凯此举是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径。这是关系到一个大臣的人品操守的大事,史册上的奸佞,不就是指的这等人吗?

  出于对袁世凯品性的反感,张之洞不愿意与他往来,但袁如今是直隶总督,路过江宁请求见面,又怎么能不见他呢?再说,袁虽是顺道拜访,其实是有目的的。袁的目的,张之洞早已知道。

  原来,一个多月前,盛宣怀的父亲盛康以八十四岁高龄病逝于老家武进县。讣闻传来,张之洞派女婿陈念扔代表他前去吊唁。盛宣怀告诉念扔,朝廷拟由直隶接管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但两局商股董事们不同意,请香帅在这个关键时刻帮他的忙。念扔问他怎么个帮法。盛宣怀说,袁夺轮电两局,是因为这两局获利甚丰,但他同时还兼汉阳铁厂督办,而铁厂亏空甚大。请香帅告诉袁世凯,他是将轮电的赢利来补铁厂的亏空,若北洋要轮电,则干脆连铁厂一道要去,否则的话,铁厂无法办下去。如此,袁有可能放弃夺轮电的想法。

  陈念扔回江宁后,将盛宣怀这番话如实禀告岳父。张之洞知道,盛宣怀所谓的商股董事们不愿意,实际上就是他不愿意,因为他是商股中控股人。对于盛宣怀,张之洞的看法是复杂的。

  他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这是因为,第一盛宣怀是个以追逐利益为人生目标的商人,深受儒学熏陶的张之洞对“惟利是图”有很深的成见。第二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人,是靠李鸿章而发迹的。当年的清流骨干一向对“浊流”李鸿章存很大的反感,即便他后来做了督抚,经办与李鸿章相同的事业,也不改对李鸿章个人的初衷。因为厌恶李鸿章,于是也便不喜欢李鸿章看中的人。

  但是,张之洞又不能不佩服盛宣怀的洋务才能,尤其是铁厂,让盛做督办的这几年间,铁厂的经营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铁厂生产出来的钢铁质量大为提高。其次,在江西萍乡找到了很好的煤矿。萍乡煤矿,品质既优,蕴藏量又大,可以满足铁厂的需要。萍乡煤的发掘,使得成本大为降低,钢铁的价格也就降下来了。质量提高,价格下降,遂使得销路迅速扩大,尤其是芦汉铁路的开工,全国钢铁的需求量很大,有时甚至供不应求。就这样,汉阳铁厂近两年来红红火火,往日的亏空正在弥补中,盛宣怀的大赢利就在眉睫了。

  这事,让张之洞对盛宣怀不得不佩服!

  盛宣怀是既不肯把轮船局和电报局交出来,也不愿意把铁厂交出来的。他是借铁厂恐吓不懂内情的袁世凯,希望懂内情的张之洞不要说出铁厂的真相。这一点,张之洞看得很清楚。

  张之洞自然不愿意轮电两局落在北洋衙门的手里。因为这几年盛宣怀的确从轮电两局中腾出大量资金投入铁厂,如果落人北洋的手,则断了这道活水。袁世凯年轻而雄心勃勃,一旦让他得到了轮电两局,更是如虎添翼,眼里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让一个不通文墨的暴发户平白捡下这大的便宜,张之洞实在不情愿。经过这样一番利益权衡后,张之洞决定帮盛宣怀一把。

  前些天,他收到盛宣怀的信,说袁世凯借给母亲营墓的机会请假南下河南项城,绕道长江回天津。其目的:一是实地看看湖北的洋务,二是在江宁见张之洞,三是在上海见盛宣怀。

  见不见袁世凯,张之洞这两天在心里犹豫着:不见他,让这位新贵碰个软钉子,杀杀他的骄盛之气,这可为日后与他谈正事增加几分威慑力;见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与他当面谈盛宣怀所托办的事,遏制一下他的张狂之心?

  袁世凯并没有像别的督抚一样,沿途下滚单,明示地方官接待他,而是悄悄地来到江宁。这倒令张之洞生出几分好感来,也促使他立时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何巡捕持他的名刺,带二十名衙役、五十名兵丁,抬一顶绿呢空轿,前去下关客栈接袁制台。

  袁世凯这次下江南,其实是他庞大计划中的一部分。

  袁世凯二十五岁随同吴长庆出兵朝鲜,只用了短短十六年工夫,便从一个流落江湖的落魄汉爬上疆吏之首的高位。异乎寻常的顺遂和成功,给了袁世凯巨大的自信力,也刺激了他更大的野心。他决心在直隶轰轰烈烈气势磅礴地大办新政——开厂矿,练新军,办学堂,以出色的政绩为今后攀登更高的地位、攫取更大的权力奠下基础。他要更积极更主动地笼络朝中权贵,依靠他们的力量,为更辉煌的仕途扫除障碍铺平道路。所有这一切的成功,最重要的保证是银子。李鸿章利用截矿、扣建结余下来的八百万两军饷,帮了袁世凯的大忙,但要实现宏伟的规划,这笔银子仍是不够的。如何广辟财路,成了袁世凯治直的第一件大事。他的心腹藩司杨士骧自然也在为此而思虑。这一天,杨士骥兴冲冲地对袁世凯说:“慰帅,有一个人愿意送财神菩萨来,您接不接?”

  “财神菩萨来,怎么不接?”袁世凯拍着杨士骧的肩膀说,“莲府,坐下来慢慢细说。”

  “我的二弟士琦一向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昨天他对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原是盛宣怀的红人,近来两人闹翻了。”

  “盛宣怀的红人?此人叫什么名字?”袁世凯禁不住插话。

  “此人名叫朱宝奎。他是盛的同乡江苏常州人。从美国留学回国后,便被盛所网罗。朱宝奎西学好,又极精明会办事,大得盛的信任。先在轮船局做事,后又在电报局做事,从中获得暴利。朱又花钱捐了一个候补道,盛于是委派他为上海电报局总办。盛做了铁路公司督办大臣后,又委任朱为材料处长。十多年来,朱宝奎不仅积下巨资,且对盛宣怀办洋务敛财的内幕非常清楚。这次的闹翻,缘于一个女人。”

  女人?平生最好女色已拥有一妻七妾的袁世凯,听了这两个字立时精神倍增。

  “是的,一个婢女。”说这种艳事,杨士骧也是兴趣极浓的。“盛宣怀身边有一个很标致的婢女,朱宝奎看中了。他请盛宣怀将这个婢女送给他做小妾,他愿出十万银元为这个婢女赎身。朱宝奎满以为自己为盛宣怀出了很多力,又愿出这等高价,盛一定会同意。不料,盛听后怒火中烧,大骂道:朱宝奎,你这个狗日的,贪得无厌,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莫说十万,就是百万我也不会让出。朱宝奎老羞成怒,决计离开盛另觅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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