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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辜鸿铭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说:“我这有块英国带回的金壳怀表;上面有英女王的像,留下它作抵押吧!”说罢将怀表取下递过去。沈公公接过看了看,又递给那少年。少年接过怀表,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满脸笑容说:“这个怀表值钱,行,留下做抵押吧。”

  陈念礽心里想:这人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洋人造的怀表样,凭这点看来也不大像。

  辜鸿铭接过用黄缎布包好的玉碗,和梁鼎芬、陈念礽一道离开宅院,赶紧奔总督衙门。

  张之洞正在翻阅着临时叫大根从武汉三镇买来的各种小报。这些小报上全都刊载了皇上来到武昌的新闻,有一份小报还将唐朝的事拿来类比,说太后是武则天,皇上是李旦,皇上到武昌,是来找张之洞保驾的。张之洞看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张之洞捧着辜鸿铭带来的玉碗,上上下下细细观赏着:这是一只羊脂玉雕的小碗,比通常的饭碗略小一点,上面镂刻着两条腾云驾雾张牙舞爪的彩色飞龙。仔细看这两条龙,又似乎跟通常所见到的帝王用品上的龙略有不同:它的线条丰富,色彩饱满,富有立体感,给人一种活生生的仿佛就要离碗飞去的感觉。张之洞在心里暗暗叫好,如同平日鉴赏古董一样,他拿起碗对着窗外照看,为的是借用强烈的阳光来透视。这时,他看清了碗的一角有一块小指头大的裂痕。“这玉碗修补过。”他一边想,一边将玉碗轻轻地在手中摩挲着,有似曾相识之感。猛然间,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年潘祖荫请大家看的那只御碗吗?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张之洞刚刚从四川学政任上回到北京,立即成为以李鸿藻、潘祖荫为首领的清流党中的重要成员。那时潘祖荫身为刑部尚书,以精于鉴赏古董闻名于京师官场。他也兼上书房师傅,教读只有七八岁的光绪皇帝。有一天他去上书房较早,光绪正在早膳,因为粥有点烫嘴,发气将碗一甩,掉在青砖地上。一旁服侍的太监吓慌了,忙把碗拾起来,发规碗口断裂了一小块。主管太监将这个太监狠狠责打了四十大板。不是主管太监太凶恶,而是这只御碗委实不寻常。它是当年康熙亲手赏赐给乾隆的礼物。

  康熙晚年,宫中来了一名洋画匠,名叫郎世宁。他是意大利的转教士,又是一位造诣很高的画家,康熙喜欢他的画。召他人值内廷如意馆,赏给他三品顶戴,并让他为自己画像。晚年的康熙极疼爱他的第四子雍亲王的儿子弘历。弘历十岁生日前,恰好盛京将军向康熙呈献一块百年难遇的纯净无瑕的羊脂玉,康熙命工匠雕成一只小饭碗,又叫郎世宁用油彩在碗上画了两条飞龙,然后再叫工匠依照郎世宁的画镂金镶彩,成功了一件绝世佳品。在弘历十岁生日那天,康熙亲手赏给他的这个小爱孙。

  因为此,弘历跟郎世宁结下了友谊。到了他登基做乾隆皇帝后,郎世宁受到他的格外宠爱。郎世宁也感知遇之恩,尽心尽力为乾隆服务,不但为乾隆画了《乾隆皇帝大阅园》这样的传世名画,还成为圆明园工程的主要设计者。

  乾隆很看重爷爷所赏的这只玉碗,将它珍藏着,以后兰直无人动用。同治帝登基时还只有六岁,慈禧疼爱儿子,希望儿子效法祖宗,便叫内务府找出这只碗来给儿子吃饭用。到了光绪登基时,因为也是小孩子,于是沿同治旧例,也用这只碗吃饭。不料今日给摔破了,这主管太监能不又恼怒又恐惧吗?好在掉下来的那块小片还完整未碎,主管太监拟请人修补,但他不熟悉这种事,便请教已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师傅潘祖荫。潘祖荫一口答应,并乐意亲自.来办理这事。主管太监求潘师傅把活尽量做好,做到让人一眼看不出,如此才好遮人耳目。

  潘祖荫带着这只碗出宫,找了一个他平日所结交的修补古董酌一等高手。经过此人的高超手艺,果然乍看起来,就像没有破损的一样。潘祖荫心里高兴,他知道他的好友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宝廷等人都是爱好鉴赏的人,平日没有机会见到这等国宝,应该让他们看看,开开眼界。于是,将他们四人请到他的家里,五个人爱不释手地把玩一整天。半年后宫中传出消息:这只经过修补的玉碗失窃了,任怎么追查,都没有查出个下落来。一件国宝,就这样给丢失了。想不到,今日却不用吹灰之力,便摆到了自己的眼前!张之洞心里兴奋莫名。

  “香帅,这碗是真的宫中之物吗?”辜鸿铭见张之洞品得出神,禁不住问。

  “真的。”张之洞眼睛仍没有离开这只玉碗。“它是皇上小时候吃饭的碗。”

  “那好啦!”辜鸿铭高兴得鼓起掌来。“我的头没有白叩,的确是真皇上来了!”

  “皇上是假的!”张之洞眼睛离开了碗,神色严肃地对辜鸿铭说。

  “真碗怎么反而换出个假皇上来?”辜鸿铭不理解,灰蓝色眼珠子左右不停地移动。

  “正因为是真碗,才是假皇上。”

  张之洞把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掌故大致说了说。

  陈念礽说:“我一直觉得奇怪。既是皇上见百姓,为何要收银元?拿碗给我们,还要以怀表作抵押。小里小气的,就像跑码头的卖艺人一样。说起吴永来,又懵然不知,就算是太后的人,他也不会从没听说过。”

  梁鼎芬说:“说不定那只碗后来又找到了呢?”

  辜鸿铭说:“节庵问得有道理。失而复得的事是常有的。古人一颗珠子掉到河里,二十几年后还能从河蚌壳里又得到哩!说真碗就是假皇上,有点武断。”

  陈念礽说:“我有个主意,不妨拍个电报到京里去问鹿大人,他是军机大臣,必然知道皇上的情况。”

  梁鼎芬说:“念礽的这个主意可行,去问问鹿大人。”

  张之洞说:“是可以拍个电报去问问鹿大人,但现在来不及了。他跟你们说好是明天要把玉碗还给他,假若他明天得了玉碗就离开武昌怎么办?我现在有八成把握断定这一伙人是假的,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又不好现在就抓他们。”

  这时,大根在一旁插话:“我有个主意。”

  大家都转眼看着他。

  “我想,做假的都在人前做,人后露出的一定是真相。今天夜晚,我伏在他们的屋顶上,掀开几片瓦,看看他们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就真相大白了。”

  众人都鼓掌叫好。

  张之洞也笑着说:“我们这么多饱学之士,当不得一个不读书的人。我看大根这个主意最好,就请你今夜做个梁上君子。”

  晚上,大根穿上夜行服,趁着弥天夜色,不露一点声响地跃上了金水闸店主的宅院屋顶。掀开几片瓦,屋子里的一切便都暴露在他的眼前。

  一盏小油灯摆在八仙桌的当中,桌上堆满了银元,三个人分占着三方,六只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一堆闪着灰白光芒的银元。

  沈公公说:“张之洞派人来拿碗,就是怀疑咱们。咱们明天拿到碗就走。”

  白脸少年说:“我看也是早走为好,张之洞那人不好对付。”

  “怕什么,你们都是胆小鬼。”蔡参将一边收银元一边说,“既然你们说是真的御用物,就不应该怕张之洞怀疑。生意才刚刚做起来,今天就比昨天多收了一百多块,明天、后来还会更多,过两天再走不迟。”

  沈公公打了个哈欠,对白脸少年说:“小三子,听我的,明天拿到碗无论如何要走。他实在不走,我们俩走!”

  用不着再听下去了,这哪是什么皇上,分明一伙骗钱的流氓!大根蹑手蹑脚地离开屋顶,一溜烟跑了。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抓!”张之洞听完大根的禀报后,立即作出决定。“夜里抓更好,免得惊动附近百姓,你带两个人去,抓来后先关起,我明天再请湖北三宪过来一道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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