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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香帅,有件事,我和姐夫商量过,认为应当告诉您。”徐家保先开了口。

  张之洞以平时极为罕见的慈蔼口气说:“什么事,你们只管说。”

  徐家保说:“来到火药厂不久,有一次父亲对我和姐夫说,厂里从德国进口的主机是二手货,别人用过很多年了。我说,您怎么知道。父亲说,光绪五年,他由驻德公使李凤苞奏调为驻德使馆二等参赞。有一天参观柏林罗物机器厂,看到一部大型辗制火药的机器正好组装成功,他去祝贺。现场指挥的工程师很高兴,将他的姓‘徐’字用德文字母刻在机器中的齿轮上,以示纪念。来到火药厂,他看到这部机器上的厂标:柏林罗物机器厂一行德文字,想起二十一年前参观该厂,心里很兴奋,遂对这部机器有了亲切感。他将机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地审看抚摸,发现它已被使用多年,后来又碰巧在齿轮上发现了德文拼音‘徐’,父亲更有如逢故友似的高兴,于是他确认这部大前年由德国进口的机器是二手货。”

  张之洞气愤起来。他记得清清楚楚,这部机器是由伍桐山请他任驻美公使的堂叔伍廷芳向德国联系购买的。伍桐山向张之洞禀报,这部机器是德国的最新产品,出价三十二万两银元。因为看在他堂叔的面子上优惠了五万元,只要二十七万,而且派人来中国免费安装,加上运费六万银元,购买这部机器共花费三十三万银元。张之洞从来没有想过这竟然是二手货。如此说来,他受了欺骗。究竟是伍桐山欺骗了他呢?还是德国欺骗了伍廷芳叔侄?

  “父亲从侧面打听到这部机器花了三十多万银元后,对我们说,这种用了十多年的二手货在德国只值三成价,用不了十万银元,运费也顶多在三万左右。德国人严谨,讲信誉,不会欺骗客户,问题出在中国人身上。父亲说,这些年经手洋务的人,贪污中饱、得回扣的多得很。当年驻德国公使李风苞就是一个代表。他就是因为不与李凤苞同流合污而提前回国的。”

  张之洞知道李凤苞在为北洋购买铁甲舰艇时贪污巨款,最后遭人告发,被抄家革职了。当年驻德使馆中的不少人都牵涉进去了,惟独身为二等参赞的徐建寅清清白白。

  赵颂南说:“岳丈还对我说过,火药厂的经费开支很混乱。从国外购办的东西,包括原料和配件,都比通常情况要贵。就是从国内买的东西,包括建厂房的砖瓦材料开销都很大。而这两年来生产的黄火药数量很少,在国外这样的厂子早就倒闭了,火药厂是因为皇粮多才维持下来。这里的问题,要么办厂的人是大少爷,崽用爷钱,不心疼。要么就是蛀虫,把皇粮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张之洞听了这几句话后,心里很不是味道。火药厂是他一手筹办的,但建设的过程和建成后的生产尤其是财务上的管理,他基本上没有过问。

  他相信徐建寅的所见不错,如此说来,自己至少是渎职了。

  见总督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两郎舅以为是这些话让他不高兴了,于是不说话了。

  “说下去呀,徐先生这些见地非常好,可惜,他生前没有告诉我。”

  徐家保望了一眼赵颂南,得到姐夫鼓励的眼神,他继续说下去:“父亲不让我们对别人说这些,但他自己早几天却在酒席桌上忍不住对伍总办等人说,买这部机器的钱花得太多了,这里面保不准有名堂;又说厂里浪费太大,会办不下去的。当时,我就坐在一旁,听了也没在意。现在出了这场大惨案,我和姐夫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事情蹊跷。昨天跟叔叔说起这事。叔叔说,你们要跟张大人禀报,这对查清这桩事故有帮助。所以我们俩趁着今天香帅亲来吊唁的机会,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了。”

  赵颂南说:“说句实话,我们都怀疑这个事故是人为的,但没有确凿的根据,只是怀疑而已。”

  张之洞说:“你们提供的这些情况都非常重要,我会认真对待的。这些话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说罢,起身告辞。

  这些日子里,张之洞心绪非常不好。火药厂的爆炸事件,很快在武汉三镇传播开来,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正道的、小道的、眼见的、耳闻的、想像的、猜测的、渲染的,把个事故说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甚至夸张到整个工厂夷为平地,百多号员工无一幸存的地步。中外各种报刊也相继报道,白纸黑字里说的也多半不是事实。张之洞每看到这种文字,又气愤又苦恼。

  善后的事务是麻烦而头痛的。抚恤的银子发丁一批又一批,家属仍不满意,天天都有去厂里吵闹的人。现场的清理也很费事。二十多天过去了,事故发生地仍是乱糟糟的一摊破烂。工是自然上不成了,不少人已自动离开工厂,怕再出事故,更多的人则在等待今后的安排。火药厂已陷于瘫痪。更严重的是这桩事故,给湖北洋务带来极其严重的影响。这个影响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以湖北巡抚于荫霖为首的一批本就对洋务持反对或冷淡态度的各级衙门的官吏,如今借这个事故大做文章,大泼冷水,巴不得将湖北的这十多年洋务成绩一笔抹掉。二是对湖北省内近十万名在洋务局厂做事的技师和工人心理上的挫伤。炼铁炼钢,挖矿采煤,制造弹药,调试枪炮,无一不与“危险”二字挂上号;且工作场地简陋,设备不全,规章制度混乱,伤残死亡的抚恤条例阙如。不少洋匠说,西方的条件比你们好过百倍,还常出工伤事故,你们这里的管理一塌糊涂,隐患到处存在,出事故是正常的,不出事故才奇怪。洋匠们这一煽动,工人的心更浮动了。陈念扔告诉岳丈,兵工厂和铁厂有人在私下串联,工人们准备联合起来向厂方和总督衙门要求改善工作环境、抚恤条例,不能把工人不当人看待。这些事弄得张之洞心情更为烦躁。

  关于火药厂里的事,陈念扔还告诉岳丈,通过十多天与厂里上上下下的接触,的确深感厂子的问题很多,尤其是总办伍桐山,许多人对他看不惯。他在广东原籍有家有室,来到汉阳不久便娶了一房姨太太,又在汉口和武昌两城各有一房外室。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另外,这两年伍桐山还从广东弄来一批他的朋友,包揽着厂子各重要部门,工人都说湖北的工厂让广东班给把持了。

  陈念扔怀疑晋老大是作案人,而他背后的指使人便是伍桐山。因为徐建寅发现了购买机器上的舞弊情事,而舞弊者就是伍桐山,所以伍桐山要连人和机器一道炸毁,以便毁据灭口。陈念扔主张把伍桐山抓起来,严加审讯,事故的真相便可弄得个水落石出。

  受张之洞委托,过问这个事故的陈衍不同意陈念扔的主张,他有他的理由。火药厂的事故固然疑点很多,人为的可能性很大,但要查出个水落石出,却很困难。一则最主要的两个人:晋老大和徐建寅都不在了,得不到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徐家保赵颂南的话是在徐建寅死后才说的,既无对证,便难保其中所说的都是真的。通常情况下,家属都有一种心态:即亲人的死非自己的原因,而是出于谋害。不能排除徐家人也有这种心态。三则伍桐山的种种挥霍奢糜,其银子的来源虽甚堪怀疑,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能把他抓起来审讯。假若抓错了,事情如何收场?不如把事故定在“意外”这个范围内来办理,厚恤徐建寅和其他罹难者,尽可能把事故的影响减少为好。至于伍桐山,则不能再用,可以“管理不善”的过失来处罚他,让他离开火药厂,另委能干者来办,或者干脆就任命徐家保或赵颂南来接替总办一职,也是可以考虑的。

  张之洞觉得女婿的主张和陈衍的分析都有道理。作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为湖北洋务事业的创始人,在处置这桩事故时他还不能不考虑到两个方面:一是人事,二是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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