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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王文韶与裕禄两人中,盛宣怀没有找裕禄而找王文韶,看来盛与王交情更深。王文韶眼下是太后的大红人,身兼总署和军机两大任,他答应保全,大概杨锐的处罚不会太重。有旨征医,莫非皇上真的病了,多半是因新政失败被囚而忧郁成病?

  北京几乎所有的衙门都卷入了新旧之争,朝政眼下不知乱到何种地步!张之洞电告儿子:遇有大事,随时报告。

  不料第二天深夜,仁权从京城发来电报:今日午后,康广仁、谭嗣同、杨锐、杨深秀、刘光第、林旭被斩于菜市口,监斩人刚毅,京师百姓观看者数以万计。未等电报读完,张之洞已软瘫在藤躺椅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样重大的案件,当事人又是朝廷的重要官员,为什么不按正常的程序由刑部审讯,由大理寺定罪,就这样匆匆忙忙,甚至可以说是亟不可待地把人杀了?

  二百多年来的大清历史上,似乎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就在接读电报的前一分钟还存在的企盼彻底破灭了,杨锐而今已是身首相分,倒在菜市口的血泊之中。可怜的叔峤呀,你真是冤枉死了!整整的一个晚上,杨锐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张之洞的眼前晃动:一会儿是尊经书院憨态可掬的年轻学子,一会儿是太原城秉烛夜书的勤勉幕僚,一会儿是奔走国是的热肠京官。今年才刚进的四十岁,一个大有作为的干才能员,一个忧国忧民的正直书生,怎么能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短短的人生,离别他眷恋不已的国家、朝廷、老父妻儿、师友同寅?

  张之洞知道,像这样的朝廷钦犯,在菜市口砍头,是有意暴尸示众、三日之内不能让人收敛的。还差两天便是中秋节了,张之洞抬头仰望夜空中那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心里无限的悲凉。今夜,菜市口是一副多么恐怖的场景;今夜,京城杨宅又是如何地哀伤、悲痛!叔峤七十岁的老父、十岁的幼儿、已成未亡人的妻子,既头顶罪犯眷属的恶名,又要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未来的日子,将怎么过呀!

  张之洞要念扔速电仁权,派仆人带一张千两银票悄悄地去杨宅探视,并转达他的问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相关消息:翰林院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其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积极行新政的户部侍郎张荫恒革职,充军新疆,将康有为离间帝后图谋不轨的罪行宣示天下。又命广东地方官府抄查康梁原籍财产,逮捕已出逃的礼部主事王照的一兄一弟,保荐康有为的礼部尚书李端棻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湖南巡抚陈宝箴及其子翰林陈三立,以及前湖南学政江标、翰林熊希龄均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在惩办新派的同时,以怀塔布、许宝骙等为代表的一批老派人物,或加官晋级,或官复原职。

  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变法仿佛一场春梦似的,一觉醒来,大清帝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原来的旧模样。

  疾风骤雨般的疯狂报复过去后,张之洞最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有人会借他曾与强学会和康梁有过联系,以及他与杨锐的师生关系而攻击他。这都是确确实实的历史,他无法抹去,也无法改变,倘若遇到仇家要周纳深文无限加码的话,他张之洞也可以被视为维新变法的积极拥护者,甚至是康梁的后台而遭到严惩。事实上,有人已经在这样做了。

  十六七年前因贪污被参劾的前山西布政使,十二三年前借徐致祥弹劾张之洞不成、赋闲家居一百天如今又官复原职的太常寺正卿葆庚,便找到了眼下言宫中的大红人杨崇伊,以用一万贪污银子买来的宋徽宗的一幅花鸟真迹为诱饵,怂恿杨崇伊上了一道对张之洞的参折,但慈禧将这份参折留中未发下。一来张之洞是她一手提拔的而今享有盛誉的三朝老臣,二来一部《劝学篇》也使得慈禧深信张之洞决不是康梁一类的人。辜鸿铭的那句“绝康梁以谢天下”的玩笑之语,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桩事,两年后张之洞从姐夫鹿传霖那里得知,使他对慈禧更添一分感激之情。

  张之洞的另一个担心,便是他耗费多年心血经办的洋务局厂,会因这场变故而受池鱼之殃。这个担心在几个月后也慢慢消除了。铁厂和铁路都和先前一样在正常的生产和施工中,盛宣怀及其得力助手们依旧在兴趣浓厚地经营着,并对前景十分看好。其它如汉阳枪炮厂、汉阳火药厂、纺纱局、织布局、制麻局、缫丝局也事事照旧。

  张之洞的仕途没遇到障碍,他所致力的洋务事业也没多大的影响。湖广总督衙门的运转一切如常,然而中国的政坛却因这次变故而大伤元气,中国社会的进展也因此而中止甚或倒退。西方各国曾因新政而对中国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也遭浇灭,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着对这个古老之国的政治不可理解的迷惘神色。中国的亿万百姓,也从此失去了以和平方式获得富强的机会,被迫走上血与火的痛苦之路。神州大地,再度陷于压抑、沉闷、暗淡的时空大隧道中。

  终于,这种畸形的陈旧统治术导致了一场更为混乱更为可怕的大动荡,大清帝国因此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摇摇欲坠的爱新觉罗王朝几近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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