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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谭嗣同忙跨过景运门,穿过黑沉沉的宅墙,来到锡庆门。锡庆门只有两个小门禁把守,谭嗣同向他们点头笑了笑,其中有一个认得谭嗣同的,叫了声:“谭大人!”

  谭嗣同又拿出一块鹰洋来,递了上去:“老哥,我有点急事出宫,请你开一道东墙小门让我出去吧!”

  东西两围墙有几道小门,是专为进宫做粗事贱事的小民用的。正常情况下,进宫办事的官员都从东华门里进出,谭嗣同想尽快出宫,不愿多走路从东华门出,又怕东华门人多眼杂,无故添出什么麻烦来,于是用小惠来买通门禁。这小门禁是用过鹰洋的,见到这块青灰色的银洋,很是高兴,痛痛快快领着谭嗣同穿过锡庆门来到东墙,打开一道三尺余宽的小门。

  走出禁城的谭嗣同,这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情形原来并不是想像中的可怕。莫非衣带诏故事,是文人的杜撰!谭嗣同顾不得多想,踪起大步,直奔粉岭胡同南海会馆。

  来到南海会馆时,已是三更天了。康有为和梁启超长谈到深夜,刚睡下不久,见谭嗣同夤夜来访,都大为吃惊。

  “南海先生、任公,皇上漏夜召见杨锐,颁下密诏。”

  谭嗣同一坐下,便把靴子脱下来,从靴帮子里抽出诏书来,双手递过。

  康有为拉了拉梁启超的衣角,说:“我们跪下接旨。”

  梁启超觉得实在没有这种必要,但又不好违抗老师,便只得跟着康有为跪了下来。

  康有为恭恭敬敬地磕丫三个响头,然后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谨领圣旨!”

  然后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从谭嗣同手里接过诏书,再站起,走到灯下细看。梁启超也在一旁看着。

  康有为的双手慢慢颤抖起来,两眼也慢慢盈湿模糊。

  “皇上呀,皇上!”终于,康有为放声痛哭,高声恸叫起来。

  梁启超劝道:“先生,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为皇上分忧想办法!”

  谭嗣同也说:“南海先生,皇上期待我们拿主意!”

  梁启超打来一盆水,康有为洗了脸,三人重新坐好,开始筹议。

  康有为说:“皇上主要是缺乏领兵的人,有几个领兵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皇上,就不怕老太婆了。”

  康有为很讨厌慈禧,从来不用太后、老佛爷这样的尊称来叫她,通常呼她为老太婆,有时气起来,还会骂她老妖婆、老恶婆。

  梁启超说:“要说兵丁,六十六镇绿营可谓一群吃粮的蛀虫,只是吓唬老百姓,打起仗来一点用都没有,天下真正管用的军队只有四支:一支是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二是董福祥的甘军,三是聂士成的武卫前军,再加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我们只能从张、董、聂、袁四人考虑。”

  谭嗣同说:“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现在由刘坤一在掌管。刘坤一也是个老迈昏庸的人,这支兵不要考虑。董福祥的甘军和聂士成的武卫前军,早巳奉荣禄之命,分别从甘肃来到长辛店、从京郊来到天津,荣禄是太后的人,这两支兵力已在太后的掌握之中,不可能再听皇上的命令来对抗太后。现在惟一可考虑的便是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了。”

  “袁世凯可用。”康有为立即接言,“乙未年我办强学会时,袁世凯刚从朝鲜回来便来找我人会,又捐五百两银子。这事卓如也知道。”

  梁启超说:“袁世凯在国外十多年,与日本和西洋各国打交道多,眼界开阔,头脑清楚。我和他谈过一上午的话,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是个可资信任的领兵之人。”

  谭嗣同说:“要想得到袁世凯的实心拥戴,必须请皇上给他越级提拔。他现在只是一个道员衔,我看可以由皇上赏他一个侍郎衔。他必然感恩戴德,在危急之中为皇上效命。”

  梁启超说:“我以为,不如干脆劝皇上迁都上海,离开北京。老太婆舍不得颐和园,她不会跟着到上海去。摆脱老太婆,皇上就可以自主了。”

  康有为说:“几年前,我就提出迁都一事,或迁上海,或迁广州都可以。沪穗风气开通,远比北京好。但这是以后的事,远水不能救近渴,眼下还是复生的主意好。事不宜迟,复生你赶紧回去,和叔峤商量,拟个折子,最好能面见皇上,当面说清。我和卓如过会就到日、俄等国公使馆去游说。”

  谭嗣同刚出门,便遇到了急急赶来的杨锐。杨锐告诉谭嗣同,已将密诏事告诉了一早进去当差的林旭、刘光第。谭嗣同也把笼络袁世凯的主意告诉杨锐,杨锐同意。他知道袁世凯这几天正在京师,住在西郊法华寺。小站练兵处在法华寺长租一间僧房,作为联络及办事的处所。

  谭嗣同说:“这真是天遂人愿,看来袁世凯是皇上的护法天神韦驮。”

  杨锐说:“你回到浏阳会馆去准备折子,我回宫,在军机处值庐等候王鉴斋。跟他约好,正午十二时让他到值庐取折子。你在十二时之前把折子缮好带到值庐来。”

  “行,就这样办。”

  一切都按照他们的安排在顺利进行着。

  十一时半,谭嗣同风急火燎地送来奏折。十二时,王鉴斋准时来值庐提取。半个小时后,杨锐、谭嗣同见王鉴斋急如星火般出宫。六时许,就见到袁世凯风尘仆仆地跨进景运门。

  杨、谭、刘、林四位新章京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约一个小时后,又见袁世凯气宇轩昂地从遵义门里走了出来。借着薄暮的余光,他们看见这位新建陆军统领的脸上洋洋有喜色,便知道他一定是从道员升为侍郎了。众皆欣慰。

  不料第二天傍晚,几乎在杨锐被紧急召见的同一个时刻,林旭也被皇上召见,同样奉了一道密诏出宫。

  翌日上午,在康有为的主持下,梁启超、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紧急聚会于南海会馆。首先由林旭宣读密诏: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应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驱驰。朕有厚望焉。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特谕。

  康有为听了这道谕旨,又大声痛哭了一场。众人或跟着流泪,或板脸握拳,尽在悲愤之中。

  林旭首先说:“皇上想仿效西洋议会,开懋勤殿议新政,遭到荣禄、刚毅的反对,太后也加以斥责。皇上心里非常痛苦,深觉势单力薄,难以对付旧派,看来京师近期内会有不测之变发生。为了维新大业的前途,请南海先生遵旨先去上海避一避。至于我林旭,决不离开京师,我要在这里与那些老朽较量较量,大不了一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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