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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五天前在江宁时,张之洞就收到湖督衙门发到江督衙门的电报,报告沙市民教冲突,百姓放火烧了传教士的住房的事情。自允许洋人在中国传教以来,教案时有发生,两湖也有过多次教案。张之洞并不把沙市这场案子看得太重,他借江督刘坤一的发报机,向武昌发回了一封电报,指示驻沙市绿营会同荆州府县按主犯从严协从从宽的原则妥善处理。电报发走后,他也就把这事搁置了。朝廷对教案一向是极为重视的,若以此为借口,暂不进京,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教案过后如何办呢?倘若朝廷改变主意,召别人,那岂不失去了这个大好时机?封侯拜相,自古以来便是读书人所追求的最高境遇;统领天下洋务,这是十多年来自己的最大抱负。这一切,将很可能会因此次拒奉诏命而付之流水……

  张之洞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之中。他双眉紧锁地对桑治平说:“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容我再好好地想一夜。”

  这一夜,窗外黄浦江滔滔不绝的波涛声伴随着不眠的张之洞。他辗转榻上前思后想左瞻右顾:若奉诏进京,必定面临一个扑朔迷离、云遮雾障的前途,是吉是凶难以料定;若不奉诏,盼望一辈子的机遇就将转瞬即逝。六十二岁的老头子了,此生还能再获这样的谕旨吗?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日上三竿时,他醒了过来,问守在身边的环儿:“桑先生到哪里去了?”

  环儿答:“桑先生一早便到江边散步去了,现在尚未回来。”

  环儿服侍张之洞盥洗完毕,亲自端来早餐,并按在武昌督署的习惯,将一清早送来的沪版《字林汉报》放在餐桌上。

  张之洞一边吃早点,一边浏览着报纸。他这几天在上海滩上的活动,《字林汉报》在头版上登了出来。在第五版右下角上。他又看到沙市民教冲突的报道。报上说沙市百姓焚烧洋宅十余间,法国驻汉领事扬言要派兵去沙市捉拿肇事人员。张之洞心里想,看来此事闹得越来越大了。翻到第六版,他突然被一则消息的标题所吸引:湖南官绅上书湘抚,请罢新政抨异说,驱逐梁启超等人出湘。张之洞吃了一惊,细看起来,报上说湘省新旧两派冲突剧烈,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联合在湘著名官绅刘凤苞、叶德辉、黄自元等人向湖南巡抚陈宝箴上《湘绅公呈》,告梁启超、熊希龄、唐才常等人背叛君父,诬及经传,倡立异说,惑乱人心,乃士林之文妖,实权奸逆竖一类,心怀叵测,请立即驱逐出境,以平民愤。湖南学政徐仁铸试图调和,王先谦即以辞职相胁,身为其门生的徐仁铸只得亲赴书院赔礼道歉,再三慰挽,王先谦才收回辞呈。

  这一则消息再次给张之洞以震动。徐仁铸一现任学政竟然敌不过湖南乡绅,可见守旧势力之强大。由湖南一省可推及到其它十七省,维新大业要在全国大行,将会有多么艰难!是的,前景未卜,以局外静观为宜。张之洞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时恰好桑治平从江边回来。

  张之洞招呼他过来一道吃早点看报纸,桑治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那一年春天在督署后花园赏花时,你即景吟了一首诗,我昨夜突然想起,把它写在纸上。你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张之洞拿过纸来,那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老去忘情百不思,愁眉独对惜花时。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晴未可知。

  “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晴未可知”。张之洞心里喃喃念着。是的,阴晴未知之时,速张油幕预作防范是对的。想到这里,打道回府之心更坚定了。

  “谢谢你还记得这首诗。没写错,字字都对。我已决定不奉旨,明日即转舵回鄂。”

  第二天,张之洞和桑治平互道珍重后分手,维多利亚号掉转船头,溯流西上。

  就在张之洞重返武昌静观世态的时候,京师维新事业已出现了极为微妙的迷乱局面。

  进入夏天以来,中国政坛与天地间的气候一样,其热度也在一天比一天地增高提升,而且远比气温的升高更使人感到炽热。它炙烤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心灵。有两条主线在明显地贯穿着。

  一是办事。这期间所办的大事有:饬盛宣怀克日兴工赶办芦汉铁路,开京师大学堂,废除科考中的五言八韵诗,改各省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堂,府城之书院为中等学堂,州县之书院为小学堂,各类学校均兼学中西,开经济待科,废除朝考,取士以实学为主,不凭楷法,在京师设矿务、铁路、工商总局,裁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太仆寺等衙门,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及东河总督。又各省同知、通判等中无地方之责者,亦均着裁汰。

  二为用人。紧跟着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之后,梁启超也被赏六品卿衔,办理译书局事务。过几天,又放黄遵宪以三品京堂候补出使日本大臣。又召见杨锐、刘光第等人,奖其关心时政,勉其为新政效力。同时,王文韶奉调进京任户部尚书,人军机、总署,荣禄拜文渊阁大学士,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这些人事任命都以光绪的名义颁发,但知晓内情的人则明白,荣禄、王文韶是太后的人,他们的新职实出于太后的安排,且至关重要。康、梁、谭、黄、杨、刘等人,才是皇上提拔的新进,这些人均年轻位卑,在朝中毫无根基,于大局似无甚影响。

  荣、王是久负重任的老臣,虽居要职,亦不意外。康、梁、谭、杨虽骤进,但品衔低微。故这些人事的变动,并未引起人们太大的惊诧。

  直到有一天,礼部六位堂官全部被撤和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进人军机,这才引起朝廷内外的大震动。

  事情是这样的。

  礼部主事王照是个主张变革的激进者,对皇上诏定维新很是拥护,遵照皇上的谕旨,上书言事。他建议皇上学习俄皇彼得大帝出访外洋,以开扩眼界,增广见闻,第一次可去近邻东洋日本。王照请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宝骙代为呈递。但怀塔布、许宝睽认为王照的建议太骇人听闻,拒绝代递。王照大为不满,指责两尚书违背圣旨。但礼部四位满汉侍郎也都不愿为王照代劳,于是王照径直向内奏事处投递。光绪得知此事后,对礼部堂官公然无视他的圣旨勃然大怒。光绪从礼部所发生的事情看出问题的严重性。这种严重性不仅在礼部,在其它各部各衙门中也都同样存在着,即年迈位高的官员普遍对维新变法冷淡抵触。这些被康有为指为老朽的官员,既害怕变动将会对他们的既得利益构成威胁,又缺乏新知而不能够应付新的局面。“老朽”已成了维新道路上的大障碍。而这些“障碍”,又都丝毫不以为自己是障碍,反而以中流砥柱自居。他们要屹立在险滩急流之中,捍卫祖宗家法,维护千年传统。他们还结为同伙相互标榜,汇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今天在礼部出现抗旨,明天有可能在吏部出现违命。必须对礼部之事进行严处,才有可能挫一挫那些“老朽”的嚣张气焰,收取杀一儆百的效应。想到这里,光绪狠下心来,第一次威严而果断地行使他的皇帝之权:将礼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全部罢免,授裕禄及梁启超的妻兄李端棻等六人为新的礼部堂官。又赏王照三品顶戴,以示激励。

  谕旨颁下,阖朝震惊。就在文武百官尚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另一道谕旨又令人目瞪口呆: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

  在光绪心里,这是他谋画已久的事了。俄国、日本变政经历的启示,康有为折子奏对时的多次提议,使得光绪很清楚地明白吐故纳新、以新代旧的重要性:要行新政,必用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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