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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光绪刚刚放松片刻的心绪又紧张起来,忙说:“皇额娘言重了。这事是儿子疏忽了,儿子向皇额娘请罪。”

  慈禧脸上露出一丝霁色,说:“也不要请罪了。要维新,要变法,这一点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没有做错。只不过这是件祖宗没有做过的大事,我们娘儿俩都得稳当点才好。你凡事多跟我商议商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光绪赶紧说:“皇额娘教训得是,除开初一、十五外,凡有大事,儿子都一定亲来颐和园禀请皇额娘。”

  “好,这我就放心了。”慈禧端起炕几上的温茶,抿了一口,说:“你昨儿个拟的徐致靖荐举人才的折子,就急了点。康有为那个人,许多人不大放心,都说不能重用。”

  光绪暗暗吃了一惊:徐致靖的折子还没发下,太后怎么就知道了?折子尚未出宫时,只有军机处的大臣和章京才看得到,莫非是刚毅抢先禀告了太后?对于那些心中只有太后,而没有他的老大臣们,光绪又气又恼。他恨不得一夜之间全撤掉,换上一批年轻而原先职位低微的官员。

  “禀告皇额娘,康有为这个人虽有许多欠缺之处,但对外面的情况熟悉,对新政新法很有研究。皇额娘教导过儿子,用人如用器,儿子用康有为只是用其器长而已。”

  慈禧找不出别的理由来反驳光绪的话,停了一会儿说:“你用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我也不阻挡你,只是有一点要注意,今后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员,拟旨前要跟我说说。他们上任前,到园子来跟我见见面。这不是皇额娘在干预你,这是帮你慎选大臣,为的是祖宗的江山。你要明白这点。”

  光绪明知这是太后在干预他的天子之权,但几十年来形成的恐惧心理,使他不能对她有任何的违抗,只能违心地说:“儿子知道,皇额娘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祖宗江山。今后凡有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员的任命,儿子都按皇额娘刚才说的办。”

  慈禧又说:“荣禄这人,文宗爷当年就称赞他能干。十多年过去了,我看他不但能干而且忠实,是咱们满员中的佼佼者。他做过多年的西安将军,懂军务,我想叫他做直隶总督,领北洋大臣。京畿重地,是要一个能干而忠实的自家人才放得心。你看怎样?”

  慈禧用的虽是商量的口气,但光绪知道,这就是她的决定,是绝不能反驳的。何况荣禄做直督兼北洋大臣,无论从资历、地位来说,也是合适的。光绪找不出反对的理由,遂说:“皇额娘看准的人自然没错,只是现任直督王文韶如何安排?”

  慈禧说:“先调他进京来陛见,在贤良寺住着,再慢慢来安置,或军机,或六部都可以。”

  光绪想:临时叫自己来园子,大概就是为着荣禄的直督事吧。翁师傅还得赶紧回城,家里还在等他这个寿星爷哩。

  “皇额娘,这些天起居都还如常吗?”

  “都还好,我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你如今在做着大事,比往日更忙,倒是要多多保重。”

  “保重”这样的话,每次觐见时,慈禧都要说上一句,已成没有感情色彩的套话,不过今天,慈禧在“保重”前面又加了几句,使光绪觉得这两个字上多少带有了一点温情,便说:“儿子年轻,多点事不要紧,皇额娘春秋已高,更须珍摄。”

  说完这句话,光绪起身:“若皇额娘无别的吩咐,儿子这就告辞了。”

  “慢点。”慈禧并没叫光绪再坐下,随手从炕几上抽出几份奏折,在光绪的眼前摇了两下。“这是徐桐、刚毅和安徽藩司于荫霖、御史文悌等人参劾翁同穌的折子。”

  光绪吃了一惊,见慈禧并没有叫他看折子的意思,不敢主动从她手里去拿。慈禧将折子晃了两下后又搁到炕几上,继续说:“他们参劾翁同穌近来办事多有悖谬,不能胜任枢机要职,宜回籍养老。我看他们说得有道理。”

  见光绪呆呆地站立着,不言不语,慈禧轻轻地叹息一声,口气变得少有的温婉起来:“翁同稣这人,我观察多年了,发现他近几年来有专权仗势、不安本分的迹象。就拿甲午年的事来说吧,咱们底子本薄,他不是不知道,却硬要与东洋人拼命,结果辛辛苦苦办了十多年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到头来他把责任都推到李鸿章身上去了。李鸿章也可怜,只得背下这黑锅。谁该打多少板子,咱们娘儿俩心里要有数。去年胶州湾闹事,是你派他去跟德国人谈判的。他不好好谈,跟人家闹崩了。你四五次命他继续谈,他居然可以抗旨不去。这事儿,满朝文武都看不过意去。都说,咱们大清朝还没有与皇上硬顶的大臣哩!当年肃顺那样跋扈,在文宗爷面前还是服服帖帖的。翁同穌这样下去,不会比肃顺走得还远吗?”

  慈禧一个劲地数落着翁同龢的不是,光绪手心里的汗水越来越多。他寻思着要为师傅辩护几句,却又在太后的气势下失去了勇气。光绪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你六伯病危时特为跟我说过,翁同龢不可当重任,又郑重荐举荣禄。你六伯父当国三十多年,到底是老成谋国,阅人有识呀!”

  原来那天伯父单独跟太后谈的就是这个事呀,光绪顿觉有一股泰山般的重力向他压来。伯父已死,他讲没讲过这话已无法对证,但太后要将翁师傅开缺回籍的决心,看来已是铁定而不可易移了。他鼓起极大的勇气,缓缓地说:“翁师傅年岁大了,是有不如人意之处,请太后看他在上书房多年的情分上,宽恕他一次。”

  “唉!”慈禧叹口气后,以更为柔和的语调说:“你从小软弱,比起你的哥哥来差远了,我担心的也是这点。翁同龢敢于抗旨,也就是看到了你的这个毛病。你还年轻,只知情分而不知利害,像翁同解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身边的。你要忍痛把他去掉,额娘这是为你好!”

  慈禧从炕几上又拿出一张折起的纸来说:“这是我叫刚毅,以你名义拟的一道谕旨,你派人读给翁同穌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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