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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有一年初夏,大家游江亭,陈歿庵见风吹花落,突然来了灵感,说,我有一覆,孟浩然诗曰:花落知多少。射《易传》一句话。”

  梁鼎芬有意打趣辜鸿铭:。你自号汉滨读易者,对《周易》很熟,你来射这个。”

  辜鸿铭有点紧张地说:“我真的没入门。不过,我可以想想。”

  说后,便一脸木然地陷入深思。

  “弢庵说,我点一根香,香燃完前看有没有人能射出来。他刚刚把香点燃,黄绍箕就喊道,我射中了。我忙说,你先不要说出来,用纸写好给搜庵,到香燃完后再公布。一根香正好燃完,我也有了,也写在纸上。两纸一对,真个是英雄所见略同。”

  “慢点。”梁鼎芬忙打断张之洞的话。“汤生,一根香点完了,你射中没有?”

  “没有!”辜鸿铭一脸沮丧。

  陈衍笑道:“好了,你被彻底赶出圈子外了。”

  辜鸿铭突然醒悟过来:“节庵,你说一根香点完了,香在哪里?我差点被你蒙过去了,香帅只说了一句话,你的香就点完了?一支香至少点半个小时,我还可以想。”

  大家都被辜鸿铭的天真弄得哄堂大笑。袁昶说:“你慢慢去想罢,我们可等不及了。香帅您公布答案吧!”

  张之洞抚须微笑道:“两张纸上都写着:心疑者其辞枝。。

  辜鸿铭嚷道:“香帅,《易.系辞》我倒背如流:‘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但与‘花落知多少’怎能联系得起来,分明风马牛不相及嘛!”

  “你这个辜汤生,自己不懂还说人家风马牛不相及,让老夫来开导开导你。”张之洞一本正经地说,“花本是长在树枝上,现在落了,是不是与树枝告别了?辞者,除文辞一意外,是不是还有辞别一意?人家问,落下来的花究竟有多少呀,我怎么知道!便回答他,凡心存疑贰辞别树枝者便都是落花。这难道是风马牛不相及吗?”

  辜鸿铭读《易.系辞》中这句话时,与千千万万读这句话的人一个样,即从此话的本义上去理解,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这句话的字眼在“辞”字。经张之洞这么一说,辜鸿铭立即如梦初醒,心悦诚服地说:“香帅射得对,这是我的浅陋,我的浅陋。我们中国文字真是太有意思了,世界各国再没有这么好的文字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张之洞却不笑,带着无限遗憾的心情说:“但黄绍箕比我敏捷,他足足强过我一根香。”

  面对着总督大人的这种真诚的遗憾,众人都忍俊不禁!纷纷说:“若是让我们参与,十根香点完了,都想不出来的。”

  辜鸿铭喝了一大口酒,将嘴巴一抹,又来了兴致:“刚才袁观察说香帅还有一个本事:会打诗钟。射覆我从李义山的诗中已知道,打诗钟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袁观察,你给我解释解释。”

  陈衍说:“不怕你辜汤生洋文懂得多,今日可是刘姥姥闯进大观园,什么都不知道了吧!袁观察,你就给他上一课,也好让他下次莫在别人面前丢了我们两湖幕府的脸!”

  辜鸿铭气得白了陈衍一眼,咕碌碌地冒出几句洋话出来,大家都听不懂,一笑置之。

  袁昶说:“诗钟起于道光年间。任举两字,在一个限定的短时间内做两句七言格律诗,要将这两个字分别嵌进去。通常这个时间也以燃香为计。用一根细绳子系一枚钱,钱下置一盂,绳系香上,香燃断绳,钱落盂中,发出一声响,如撞钟一般,这便叫做诗钟。”

  陈衍补充说:“近十几年来,以集句为多,从唐宋人诗中取现成的诗句,更觉得学力足。”

  袁昶望着张之洞说:“京师士林广传老师的一段诗钟,就是以‘射、房’二字为题,上联为‘射姣斩虎三害除’,下联是‘房谋杜断两心同’。这射、房二字极不好联缀,老师此联令人佩服。京师有多种说法,有人说下联是张幼樵联的,也有的说是吴清卿联的。今天当面请老师说说,以澄清种种讹传。”

  张之洞淡淡一笑:“都说错了,两联都是我的创作。光绪六年秋天,我和竹坡、歿庵三人游西便门外天广寺,中午在一间僧房休息,见那僧房门上挂了一块匾额,曰‘塔射山房’。歿庵说,这四个字有什么涵义?竹坡说,若是用‘射’与‘房’两字来打诗钟,可是难事。我说:天下没有哪个字不能打诗钟的。竹坡说,那就用这两个字打打看。吃完斋席后,我这联诗钟就出来了。幼樵、清卿都没参加,怎么会续下联哩!”

  袁昶笑道:“今日算是当面解了这个疑团,可见天下事,讹传不少。”

  张之洞笑道:“幸而我还健在,若死了,这又成了一桩公案。”

  众人都笑了。

  陈衍说:“打诗钟比射覆要容易些,关键在唐宋诗背得熟。”

  杨锐说:“也不见得,它往往都附加限制,难就难在这里。”

  辜鸿铭立时有了点子,说:“石遗有诗家之称,叔峤也是装了一肚子前人的诗,袁观察进士出身,自然诗也是读得多的。香帅,你不妨举两个字来,让他们打一打诗钟,也让我开开眼界。”

  张之洞笑着说:“好哇,三个都是饱学之士,在汤生面前露一手,让他今后再不敢对你们装腔拿大,可惜没有香。”

  “不要紧,我有怀表。”辜鸿铭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金壳表来。“定多长时间?一刻钟,还是半小时?”

  陈衍精研诗二十余年,正要向众人显示显示,便说:“一刻钟足够了。”

  要说背诗,杨锐也是内行,遂点头:“就一刻钟吧!”

  袁昶说:“你们都是捷才,一刻钟内我怕想不出。”

  张之洞说:“从众吧,三个中有二人同意一刻钟,就一刻钟。爽秋若打不出,罚三杯酒好了。”

  大家都赞同。张之洞抚须沉吟,过了一会,他说:“诸位听清了,两个字:‘女”花,上联嵌女,下联嵌花,均出现在第二字上,以唐人诗句为限。汤生你看表,从现在起开始计时。”

  辜鸿铭举起表对大家说:“现在是两点十二分,到两点二十七分为止。大根作证人,到时由他喊停便停!”

  大根也很兴奋,忙走到辜鸿铭身边来,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怀表。三位宿学都在紧张地搜寻着平时记忆。采石矶上顿时一片安静,静得连怀表咔嚓咔嚓的走动声都能听得见。

  大约八分钟光景,陈衍便欣喜地说:“我的诗钟已出来了。”

  张之洞说:“先不要做声,到时再说出来。”

  又过了两三分钟,杨锐面有得色,看来他也想好了。

  众人的眼睛都移到今天宴席的主人脸上,只见袁昶双目微闭,嘴唇在不停地上下翕动,间或发出听不清楚的细声来。看来,他这个诗钟打得不容易。大家都帮他着急,猛听得大根雷鸣似的一声:“一刻钟到了。”

  众人正为袁昶惋惜时,只见他轻松地笑道:“我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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