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下 | 上页 下页


  “哥”,这一声当年在肃府中背着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称呼,今天再次响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动难已,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给唤回来了:他们携手回到了肃府的初恋时代,回到了那个奔腾着热血与情爱的秋夜……

  五十出头的秋菱虽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没有过去的细嫩、鲜亮了。岁月就像无形的霜风,吹干了人身的精血,凋零着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强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么病?这病可多啦,有对仁梃的痛惜,有对事业的迷惘,有对来日苦短的忧虑,更有对多舛命运的哀伤。总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后,再慢慢地与她诉说衷肠,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选择一种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见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着秋菱,两眼流露出喜悦和兴奋:“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你不会怨我千里迢迢叫你来,太过分了吧!”

  “看你说的!”秋菱轻声地说,“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这是你心里有我,我哪能不来?莫说江宁还不太远,即便是关外、西北,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或许心中太激动,也或许是大病初愈,腿脚乏力,桑治平两腿微微发抖,半天挪不开步伐。秋菱忙跨过一步扶着他。

  “秋菱!”桑治平伸过手去,将秋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柔软,那样的温馨可人,而今尽管已没有过去的光泽和细腻,但它温情依然,馨香犹存!摸着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满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间已被激发。

  秋菱没有将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抚摸中,秋菱感受到爱意的绵远,青春的复苏。在大变突来后的惊恐日子里,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岁月里,秋菱曾无数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撑、爱的滋润,也曾千百次地梦见两个有情人紧紧地依偎着、幻想着,但今天,当这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因过分的激动而心绪慌乱,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绪万千,却一时无言。

  “秋菱,”沉默好一阵后,桑治平先开了口,“那年念礽结婚时,我特为换上在香山拿的那双鞋,你注意过没有?”

  秋菱点了一下头,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为我去热河做的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现在穿给你看。”

  桑治平说着,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秋菱眼睛一亮,这块蓝底白花家织布,正是当年她亲手从箱子里挑出用来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依然光鲜如新!

  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一双男式布鞋来。这双她一针一线饱含着情与爱所纳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净无染,显然还从没有穿过。鞋子依旧,纳鞋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妙龄少女了。重睹旧物的一刹那间,秋菱有一股悲凉的沧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换上新鞋,然后离开椅子站起来。在秋菱的搀扶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菱,这鞋子穿在我的脚上好看吗?”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岁月剥蚀被海风吹皱的脸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蓝花布包的这双布鞋,其实包的是秋菱的一颗心,是秋菱当年的青春憧憬。她想像着:等他一回来,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肃相去请求。若肃相宽宏大量的话,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肃相不同意的话,她就向肃相请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为交换条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劳,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从小失去家庭欢乐的穷苦丫头,是多么渴望得到爱情,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啊!谁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预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热河行宫的那场政变,不仅摧毁了煊赫一时的肃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一个遇到灾难的船客。大船沉没了,她成了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归于何处,都只能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虽说后来没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初的设想。就像鱼翅和粉条一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亲口品尝者则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香山巧遇,带给她无比的惊喜。她也曾因此燃起过一星圆梦的火苗,但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将这火苗给浇灭了。“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也算苍天没有亏待自己了。”这些年来,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后,便都这样自我安慰着。

  “歇一会儿吧!”秋菱将桑治平扶到椅子边。“你病还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着坐在对面的梦中情人,深情地说,“你这次就别回香山去了,我们结合吧!让我伴着你,也让你伴着我,共同酿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酸甜苦辣种种况味一齐涌上心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应说出韵话,却因别人的争权夺利而推迟到今日,本应是“美好人生”,却变成了“美好晚年”!

  这是甜,还是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它依然如当年一样的皎洁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过一眨眼工夫,但对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半辈子!

  秋菱的眼眶里泪水涟涟,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结合吗?”

  “要,要!”桑治平连连说,“就算活到八十岁吧,也还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陈酒要比新酒香,夕阳更比朝阳美,我们好好合计下,把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乐乐的。”

  秋菱抹掉眼角边的泪水,说:“怎么安排法,你说给我听听。”

  “首先,我要辞掉这份幕友差使。”

  “辞职?”秋菱有点惊讶。“张大人会同意吗?”

  “我要说服他同意。”桑治平郑重地说,“我在名利圈子里兜了大半辈子,越到后来越觉得这个圈子其实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场,才会领略到天地的宽阔。离开肃府后我在大江南北漫游了好几年,看到了宇宙的壮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为心里总在想着找你,没有很好去感受;后来在古北口隐居好些年,因为心里老想着建功立业这档子事,也没有仔细地去品尝生活。这一两年来,我开始悟出了一个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业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于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须跳出名利场这个小圈子,才能进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灵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携手融于大美,就像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一样。我想张大人会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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