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下 | 上页 下页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个话,我也风闻过。但既想要办大事,又想不要听到反对的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洋务这种自古以来所没办的大事。总不能因有人怀疑,我们就不办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办洋务局厂。问题不少也是事实,这桩事今后可以请蔡锡勇、念扔等人来细细商讨,我今夜也不跟你谈这码事。我是说你办局厂是对的,但局势有可能不会让你顺利办下去。”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干脆说白吧!”桑治平略作停顿后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来。“依我看,局势极不安宁,说不定更大的混乱就要出现。今年春天京师的公车上书,在全国官场士林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朝廷失去威信,民心浮动,这是大乱将至的征兆啊!”

  桑治平所说的公车上书,是指的今年春闱前夕,在京应会试的各省举子,听说李鸿章在马关与日本人签订了割地赔款的条约后,群情激愤,在广东举子康有为、梁启超的带领下,一千多名举人集会抗议,又一起来到都察院请代为递交上奏朝廷的万言书,请求朝廷拒绝承认这个卖国的条约。千余公车联名上书,是史无记载的大事。这一事件很快便由京师传遍全国各地,激荡了一股从上到下、从官场到市井的久违的爱国正气,身处江宁的两江总督张之洞怎能不知?当年的清流砥柱是从心底里同情这批公车的热血之举的。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与大乱将至联系起来。

  张之洞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有这么严重吗?”

  “我看差不多。”桑治平肯定地说,“大乱来到的时候,局厂还能办下去吗?你再想办也没法办啊,到那时真正管用的是军队。有兵,才可以平乱;带兵的人,才是国家的主心骨。但愿不再有长毛、捻子的事出现,如果万一出现这种不幸的局面,我不希望看到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独占风光,我盼望你能做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自强军就是昔日的湘军、淮军。”

  “你是叫我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就像过去的曾国藩,现在的袁世凯一样,全副心思来办自强军?”

  桑治平慢慢地说:“我想,你也可以这样去做,把洋务交给别人,而自己一心一意办军队,把自强军牢牢地握在您的手里。”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曾国藩办湘军时才刚过四十,袁世凯只有三十五六岁,我这把年纪了,能和他们比吗?能天天跟那些小伙子们一道去操练演习吗?”

  “你可以不和他们一道上操场,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住营房,如果你去的话,我陪你去住。”

  张之洞笑了,说:“那也不行。曾国藩那时只有办湘军一件事,袁世凯也只有一个督办军务的专职,我身为湖督又身兼江督,我怎么可以甩得开呢。”

  “其实呀,只要你有心,这些事都有办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强军营里住上半年,这半年里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务都委托给别人,特别重要的事才亲自办,不会误事的。”

  “难道说离开督署住军营,就可以将自强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说,“掌握一支军队,关键在于控制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你在军营住上一段时期,与军营建立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然后在这中间去物色去培养自己的人。若督办处的各位督办、协办,各营的管带都是你一手选拔提升的人,而不是现在的状况:督办由江苏提督兼任,协办是他的多年袍泽,各营管带及哨官都由协办任命。彻底改变这个状况之后,才可以说自强军是你的了。”

  张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这个设想是很对的:现在的自强军虽是经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义上是朝廷的军队,实质上也还是在江苏提督的手中,自己不过是公事公办;倘若不再呆在江宁,这支新式军队,也跟现行的绿营一样,与自己就无半点联系。世道乱时,不要说听你的号令去冲锋陷阵,即便让它为你办一丁点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让自己放下这大帅的地位,去做一个只有三千人的自强军的将领,张之洞却不屑于这样做。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明显地违背了朝廷的制度。世道尚未乱,一道道大清律令摆在那里,倘若有人告你一个私营军队的罪名,也是一桩难以纠缠的官司案。想到这里,张之洞说:

  “仲子兄,我已经老了,没有亲自指挥一支军队的魄力了。我只是想为朝廷做一点强国强兵的实事,也不想把这支自强军当作个人的军事力量。这或许会令你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的确令桑治平大为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着眼前的署理两江总督,似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印象:他的确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发辫、胡须,就像制麻局里堆放的那些苎麻,零乱而没有光泽;瘦长多皱的脸庞,好比从热炕灰里扒出的一只煨白薯,惨惨的而没有血色;矮小单薄的身体靠在藤椅上,如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因没有发育成熟而显得很不起眼。平时似乎不是这样的呀!须发虽白而面皮红润,身材虽小却虎虎有威。今夜怎么这等委琐而庸常!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说:“香涛兄,这些年的操劳的确耗费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来亲领虎符,是有不少难处。我今夜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万不要瞻前顾后而不接受。”

  要求?这么多年来,桑治平可从来没有提什么要求呀!“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你所想要的,我还不尽力而为吗?”

  桑治平浅浅一笑,说:“再过三个月,仁梃就要从武昌自强学堂毕业。我请你派他到自强军去,先做个队官,一年半载后升个营官,日后让他代替你来掌管自强军。”

  婚后,仁梃进了武昌自强学堂,系统地学习英文、测算、机器制造等西洋实学。张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学,有意让儿辈弥补这一绝大遗憾。原本让仁梃毕业后进铁政局,跟着蔡锡勇、陈念扔他们学洋务实业,这是张之洞和桑治乎的共同愿望。在张之洞断然拒绝自领自强军的这一刻,桑治乎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让仁梃来做这桩事,比起父亲来,仁梃自有许多不及之处,但同样也有许多超过之处。仁挺身材虽不高大,但他自小跟着桑治平学过不少拳脚功夫,身子矫健、灵活,宜于武事。虽没系统学过军事,但他懂洋文洋学,德国的操典,英国的武器,他只要去学,就会比别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如一轮初出地平线的朝阳,霞光万道,前途无限,已到望六之年的父亲和岳父哪里可望其项背!

  “让仁梃到自强军去,这事我倒没想过,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的。”张之洞捋了捋长须。“不过,他在武昌学的不是军事,一到军营便做队官,也不合适,人家会说他仗老子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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