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下 | 上页 下页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吉字营的一把大火,将天王府几乎焚烧殆尽,这座小教堂因为地处偏僻又是岩石建成而幸存。曾国藩将江督衙门从安庆迁回此地后,有人曾建议将这座建筑拆毁,曾国藩制止了。他说一座好好的房子,拆了可惜,留下还可以住人。他只叫人将尖塔和十字架拆掉,因为那是邪教的象征,代之以中国传统的人字形屋顶。也叫人将彩色玻璃取下,那是迷人心性的艳色,代之以中国传统的灰白皮纸。经过改造后的这所房屋,既舒适好用,又平实素朴,曾国藩便将之作为高等驿馆看待,专门接待来两江的朝中贵客。平时无人来则锁起。他自己仍守着湘乡农人似的简朴生活,这座驿馆他一夜也没住过。曾国藩的这个传统一直沿袭下来。数十年来,历任江督都没改变它。桑治平随着张之洞来到江宁后,为着对老友的礼遇,张之洞将他安置在这座署中驿馆里。柴氏夫人半年前过世了,他一人独居。来到江宁后,张之洞给他派了两个仆役,与他同住驿馆,以便随时照顾。

  平时,桑治乎都过来,与张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会议厅或书房里议事,这次为何将他请到自己的寓所来呢?在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落座后,张之洞笑着问:“仲子兄,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发现了当年洪秀全的遗物,叫我来悄悄欣赏?”

  桑治平也笑了,说:“要有长毛遗物,也早叫人搜走了,还轮得到我?”

  仆役献上茶后,桑治平叫他们不要再上楼了,他要和总督商谈要事。

  “有一桩事,我事前没有和你商量,自作主张地办了,现在来向你请罪。”

  “什么事?”张之洞一时摸不着头脑。

  “两个月前,我私自要江宁陆军学堂派两个机敏的学生到天津出了一趟差,前几天回来了。”

  “到天津去做什么?”

  “到天津小站去实地考察一下定武军的训练情况。”

  “我以为什么大事!”张之洞莞尔一笑。“这算什么,你不要神神秘秘的,事先告诉我也无妨。”

  “我如先告诉你,你一定会说,那有什么可考察的,袁世凯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有什么好招。”

  “你料定我一定会这样说?”

  “你一定会这样说!”

  “真的是深知我心!”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对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这样感兴趣?”笑完之后,张之洞郑重其事地问。

  “香涛兄,这个袁世凯,我已注意多时了。听许多人讲,袁世凯有过人的胆识、气魄和才干,他把定武军训练得有声有色,本想亲自去看看,但我去反而不如陆军学堂的年轻人方便,于是让他们去先瞧瞧。听了他们回来的禀报后,我有些想法,所以请你来这个偏地方好好谈谈。”

  看窗外,已正夜色四合了。桑治平起身,将窗帘拉上,室内的西洋玻璃罩大煤油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而柔和。

  去年海战爆发前夕,袁世凯一连二十余通电报请求朝廷增兵朝鲜,但未得一字回音。袁世凯于失望愤慨中私自离开朝鲜回国,向李鸿章哭诉朝鲜局势危在旦夕的实情。李鸿章无力挽

  救朝鲜的政局,却赏识这位昔日战友的后代的清醒头脑。他为袁世凯担当“私自回国”的责任,向朝廷举荐这个青年才俊。朝廷没有指责袁世凯的擅离职守,比照商务代办的品级,给了他一个浙江温处道道员的官职。但袁世凯不想去浙江,在京城里磨蹭着,等待别的机会。袁世凯的运气好,一个绝好机遇果真让他等到了。一年前属于洋务派系的广西按察使胡嬌芬被委以重任,来到天津小站,招募训练新式陆军一一定武军,这时他又奉命调任津芦铁路的督办,于是定武军军务处督办一职空缺。袁世凯看中了这个缺。定武军属洋务范畴,李鸿章是全国洋务的总头领,定武军训练场地在天津小站,属于直隶地面,李鸿章是直隶总督。毫无疑义,对于这支军队,李鸿章异常重视,并握有很大的发言权。于是,袁世凯便向李鸿章请求不去浙江而补这个缺。

  李鸿章仔细听取了袁世凯的陈述,面容凝重目光深邃地盯着即将束装就道的温处道员。此人在朝鲜十年,几次平定危局,训练士卒,吃苦耐劳,尤其是极有政治头脑,有预见,判事明晰。十年来,他实际上充当了中国在朝鲜的发言人。此人今年尚只三十五六岁,宽肩厚胸,两腿粗短,正是所谓主富贵的五短身材。特别是那两只眼睛,圆大乌亮,精气四溢,显示出远过常人的机灵和精神。袁家上两代与淮系渊源甚深,可以将他当作淮系后起之秀来培植。李鸿章拍了拍袁世凯肩膀,微笑着说:“慰廷,你就准备去补胡燏芬的缺吧。只是到了小站要好好地去干,把定武军训练好,莫给父祖辈丢脸,老夫将寄厚望于你!”

  一个月后,袁世凯果然奉旨改派小站定武军军务处督办。出身兵家有过十年行伍经历的袁世凯,深知乱世军队的重要。他一到小站,便把定武军视作自己的性命之所在,以百倍于大清寻常带兵将领的激情,投入到军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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