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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杨宗濂开海军报效先例,正是他一手操持的。这事,他当然不想对奕诉说,故有意借喝茶的机会停停,调整一下心绪。

  李鸿章放下茶碗,继续说:“我心里想,醇王爷是皇上的生身之父,皇上的江山,还不就是他的江山?办海军,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父子的江山。他既然把太后的颐和园和皇上的江山摆在一个位置上,我们做臣工的也无可奈何了。我说,王爷要这样,就这样吧。谁知,后来曾纪泽告诉我,不只挪用二百万,而是将各省协款几乎都拿到园子里去了。曾纪泽气得不行,我也没料到。转念我想,园工最迟到十四年底要完工,就算全部挪过去吧,也只有两年了,就算这八百万孝敬给太后吧,咱们今后还是有银子办事的。我反倒劝曾纪泽说,别跟善庆这班人怄气了,统统地让他们挪吧,到了光绪十五年,太后归政,住到园子去后,他们就没有借口了。谁知,事情不是我所想的这样简单。”

  李鸿章看了一眼奕诉,只见他铁青着脸,紧闭着嘴唇不做声。李鸿章知道奕沂心里既愤恨又痛苦,他很可能在恨恨地默骂自己的七弟是在拿天下的银子讨好太后,以保障他醇王府里的天子龙椅能坐得安稳无忧。

  “没想到,归了政太后住到园子里后,园工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更红火了。善庆给醇王、庆王出主意,说外面有传言海军衙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不如干脆将两桩事合为一桩事办,倒可以堵好事者之口。庆王问如何合法。善庆说,园子里有一个现成的湖,我们将它再拓宽挖深,湖面辽阔,太后必定欢喜。这是园工的事。然后利用这个大湖来做海军的演习场所,在湖边建一所海军操练学堂,将天津的水师学堂移一部分到这里来。善庆的话还未说完,庆王便拍起手掌来,笑道,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们干脆将操练学堂的牌子挂在园子大门口去,对外就说扩湖是为了操练海军,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了。湖上再架座桥,好让太后散心;山上再建个喇嘛庙,好让太后参拜。醇王对这个设想也很满意。当时老臣正在天津,未参加这个会议。事后,曾纪泽写信告诉我,他对善庆这个馊主意极为反感:园子里挖个池塘出来能练海军吗 ?这不存心让外国人笑话我们太无知丫?善庆正因得到醇王、庆王的夸奖而飘飘欲仙,哪里听得进曾纪泽的话,反倒讥讽他,说有意见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你有胆就直接跟醇王、庆王去说。曾纪泽为人胆小谨慎,他心里不愿意又不敢说,怕醇王庆王不喜欢,更怕恼了太后。受善庆这一抢白,于是内火上来,一忧成病。据曾家的人说,曾纪泽后来早逝,就因为怄了善庆的气。”

  奕沂冷冷地插话:“难怪善庆这人不得好报,外放福州将军,第二年便掉到闽江里淹死了。”

  李鸿章“嘿嘿”于笑了两声后,接着说:“这个主意一采纳,园子里的工程就更热火朝天地兴建起来,规模更宏阔,新的建筑更多,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工。每年海军的协款大半部分调去园工都还不够。那年醇王又对我说,园子的银子不够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太后六十万寿日也快到了,再怎么说,也要在庆典前把园子弄得基本上像个样子。你身为天下督抚之首,还得请你出个面,给各省督抚写封密函,干脆跟他们讲明白:要他们尽快向海军衙门捐款,多多益善,正款办海军,息银给园工,算是他们对太后的孝敬。我也不便反对,只好照办。半年期间,又捞得七八百万两银子。结果,连息带正款,全部都花在园子里了。我原先总以为挪海军银子去办园工,纯是因为醇王为感激太后的缘故,虽不妥当,但毕竟用心正大。后来我才知道,内务府在这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要借此捞银子。有这股力量在后面,我李鸿章是决无能力抗拒的,便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

  奕沂自嘲地说:“算是被你看出来了。这也是有人竭力倡议修园子的重要原因。我一再阻拦,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才有甲申年的天怨人怒。”

  内务府职掌内廷事务。宫中一切事,举凡吃饭、穿衣、营造修缮、婚丧喜庆以及执事人员的赏罚升降等等,全部由内务府管理。晚清的内务府,是全国最大的腐败衙门,卖官鬻爵,贪污中饱,敲诈勒索,瞒上欺下,什么龌龊无耻的事都敢作敢为。他们仗着老佛爷这把大红伞的遮盖,外官纵有冲天怨气,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内务府敛取钱财的门路尽管很多,但最保险、获利最多的一条路则是营造修缮。宫中办工程三七开由来已久,大家见怪不怪,没有人会出来举报其间的中饱情事。内务府乐意兴建土木,其源盖出于此。

  “就这样,八九年间,海军衙门三千多万两银子,至少有两千万两流失了,这流失的银子,多半进了内务府上下里外人的腰包,少半用在园工上,买船买炮的钱就再也没有了。翁同穌接替阎敬铭掌户部后更是明文宣布,北洋舰队十五年内不能增加一艘兵船。翁老三处处与我作对,他是公报私仇。害我李鸿章是小事,害了国家才是大事,翁老三真是罪不容诛!”

  李鸿章向奕沂叙说这些年来的海军衙门的事,有对善庆的谴责,对奕劻的不满,甚至连对醇王、太后也颇有微辞。但都没有情绪化,惟独说起翁同穌来,便气忿忿的,仿佛要把海战失败的责任都推在翁同稣一人身上似的。这是因为翁家与李鸿章有一段很深的陈年过节。

  那还是同治元年的时候,翁同穌的大哥同书还在安徽做巡抚。安徽那时正是所谓的四战之地,湘军与太平军、捻军在这里展开激烈的角逐。翁同书不谙军事,先是丢掉了临时省垣定远,后又因处理苗沛霖一事不当酿成大乱,丟失寿州。两江总督曾国藩对翁同书极为愤恨,遂不顾翁家的显赫地位,予以参劾,吩

  咐幕府文案起草奏稿。文案拟了几稿,曾国藩都不满意,最后让李鸿章拟。李拟的奏稿甚得曾的满意,其中“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这句最得曾的赏识,称李深得做文章的“辣”字诀。果然,两宫太后得了曾国藩的参奏后,不能因翁心存身为大学士、三朝元老而宽恕他的儿子,翁同书被定为“斩监候”。翁家因此而大乱,古稀之年的翁心存又急又恨,终于一病不起,当年冬天去世。翁同穌与他的二兄翁同爵为营救大哥上下奔走,好容易才保住翁同书一条命,却又詖充军新疆。这件事让翁同穌一生死死牢记,并因此对曾国藩和李鸿章存下永远不可化除的深仇。

  翁、李之间这段过节,奕沂知道,但说翁对李是公报私仇却有失偏颇,遂有意淡化。“翁同穌掌户部,虽不如阎敬铭那样会理财,但他也有一个长处,会省俭。他不仅压北洋舰队的银子,各省各部向户部要银子,他的态度是一样的,能免就免,能省就省,实在不能免省的,他也要削减一半甚至到六成,要人家节俭着去办。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都骂他铁公鸡。对于园工。我知道他也是不同意的,只是拗不过老七罢了。”

  奕沂说的也是事实,李鸿章不再在这点上纠缠。“翁同穌既然不给北洋舰队买船,他就应该知道我们海战的实力并不强大,但他又一个劲地鼓吹打仗。据说皇上这次下的宣战令,就是受翁同穌的鼓动缘故,太后其实还是主张持重的。虚骄浮躁,哗众取宠,身为帝师而走清流一路,我最是讨厌。”

  李鸿章的这番话引起了奕沂的同感:是的,海战的失败,翁同穌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估计李鸿章还会将翁同解骂下去,遂将话题扭正:“李中堂,还是回到我一开始的话题上。你说说,北洋舰队目前还有多大的实力,我们与日本这场战争的前景到底会如何 ?”

  李鸿章沉默片刻后说:“大东沟一战,北洋舰队损失惨重,致远、经远、扬威、超勇、广甲沉没海底,这五只铁舰,已不复存在。来远、靖远、定远受伤严重,另有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南、镇中六艘各受伤程度不等,现已经修复,全部开回威海卫港,加上大东沟未出战之威远、康济,共尚有兵舰十一艘,另有蚊炮艇六艘,合起来十七艘战船,再加上鱼雷艇十二艘,若舰炮得力,士气高昂,尚可一战,只是……”

  李鸿章稍停一会,才接着说:“大部分铁舰虽经修复,但威力大减,经此挫折,从将官到士兵情绪低落,估计短期内难以出海作战。”

  “喔一一”奕沂拖着声音,下意识地点点头,两只不大的眼睛盯着李鸿章问:“依你的看法,跟日本这场仗是继续打下去呢,还是尽早坐下来谈和呢?”

  这是一个绝大的难题!要说继续打下去,北洋舰队的情况刚才已经说了,短期内简直无战斗力。有情报说,日本的陆军大将山县有朋正在调兵遣将,麇集朝鲜,拟过鸭绿江,进犯中国辽东。从平壤失守的情况来看,驻守在辽东的中国陆军也决不是日翠的对手。打下去,中国只会失败得更惨,损失更大,然则能言“和谈”吗 ?李鸿章想起这二个字,胸膛里便仿佛有一股冷气灌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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