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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佩玉说:“有三个多月没有弹了,手指都有点不灵便。这首曲子,准儿比我弹得更好。”

  “准儿也弹得不错!”张之洞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女儿了,真有点想念。“过两天,叫准儿回来一次,你们娘儿俩合奏一曲《月照琼岛》。”

  “好啊!”佩玉欢喜地说,“这些日子我还真惦念她呢!”

  “那个黎族老艺人,是一个天才的乐师。我想,他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钟子期一类的人。”张之洞呆呆地陷于一种情感中,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絮叨着,“人世间有不少逸才隐士,他们有着人所没有的才艺技能,由于各种原因,又往往被埋没,被遗弃,不为世所知所用。我常常想:一个督抚,一个府县,若能将自己辖境内那些被埋没遗弃的人才发掘出来,置于适当的位置上,这个督抚府县也就做好了。那个黎族老艺人,我很想把他叫到广州来,可惜第二年他就死了,我一直为此事遗憾。”

  佩玉笑了笑说:“四爷这番心意,当然是仁者之心。野无遗贤,能者在职,这是从古以来负有责任心的执政者所企盼的德、政。不过,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并不是一切逸才都要为世所用,还要看是哪方面的才。”

  “噢,你这话倒有意思。”张之洞很有兴趣地看着佩玉那双眼角虽有皱纹、眸子却依然光亮的眼睛。

  “有些逸才他本就志在人世济世,只是时运不好,无人赏识,流落在江湖山野,在位者若能发现他们,给予重用,那是他们的福气,比如前代的姜子牙、诸葛亮等人就是这类。有些人,他的才艺是天赋灵性的产物,虽然可以娱人,但更多的是自娱,他们的过人之处,也只是因为在长期孤独寂寞的环境中,自己全心全意地体悟探求而得来。庄子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承蜩驼背人的绝技是这样得来的。倘若一旦把他置于以追求名利功用为目标的热闹场合中,他的心就浮了,神也分了,技艺也就再不会上进的。比如那个老艺人,多亏在琼岛那种荒凉的地方,若是年轻时就到了广州、京师的话,就决不会有那样高的芦笙技艺。我想这大概就是王冕不愿意做官、文徵明不愿意应聘的缘故。”

  “你说得有道理!”张之洞点点头。“还可以为你补充一个例子。我的布衣之交吴秋衣,他也是乐意漂泊而不愿住官衙的人。”

  见张之洞的心情这样闲适,佩玉鼓起勇气,将那件心事说了出来。

  “四爷,有一桩事,我犹豫了很久,一直不敢说,我今天想对你说说。”

  “什么事,你说嘛!”

  “假若不当的话,你就当我没说一样。”

  “行,究竟什么事,这等郑重?”佩玉这种吞吞吐吐的神情,倒使得张之洞自己先郑重起来。

  “一件这样的事。”佩玉慢慢地说,“四爷知道,我的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父亲为没有儿子而视为终生的遗憾。两年前,父亲在武昌城里偶尔遇到山西老家的一个人,彼此认作乡亲,关系不错。年前,这个老乡要回汾州去,父亲托老乡到他的家乡去看看,打听一下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上个月,这个老乡回来,还给我带来一个堂弟。这个堂弟是我父亲的嫡堂弟弟的儿子。父亲见到这个侄子很亲热,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很想留他在武昌。父亲跟我说过几次了,要我跟大人说说,给他在武昌城里谋个差事。父亲说,张制台办了很多局厂,随便在哪个局厂给他寻一个吃饭的差事都行,只图在他身边呆下来,日后死了,也有个儿子做捧灵牌的孝子。我知道你的脾气,是决不为自己的亲属谋差事的。当年南皮老家两个侄孙远路赶来谋事,硬是打发他们回去了。张家的亲属都不能安置,何况咱李家的人呢 ?所以我一直压着没给你提。前天,父亲又说起这事。看着父亲那副苍然神态,我实在又不忍,只得冒昧地说出来,四爷如果以为不妥,就当我没说一样。”

  佩玉低下头,不再说下去了。

  原来是件这样的事!张之洞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佩玉却这等郑重其事地对待,张之洞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悯之情来。他知道,这是源于他近于苛刻的治家规矩。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一向痛恨官场的贪污受贿,过去做言官时,遇到有官吏贪污受贿的情事落人他的手中,他嫉恶如仇,非得纠劾不可。外放督抚后,他考察手下的官吏也以贪与不贪作为一条分界线,贪污者即使能干,他也要处罚直至罢黜;不贪者,即使平庸,他也心存曲全。为此他以身作则,并严厉告诫家人,凡身外之钱财货物,一分一毫不能收受。自从到武昌大办洋务局厂以来,他又发现了湖北官场的另一种不正之风:一方面是不少官员们背后攻讦他办洋务是崇洋媚外、糜费银钱,将国家的银子像水一样地花,毫不心痛,另一方面他们又看到局厂有利可图,纷纷将自己的三亲六戚介绍到局厂来任职或做工役。张之洞对此大为恼火。他三令五申,严命把守进入局厂的关13,无奈把关的人便是犯禁的人,把一张张盖有湖广总督衙门紫花大印的禁令看作与扔在垃圾堆的废纸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最后只是苦了他自家。那些从贵州山区、从南皮老家千里迢迢赶来武昌欲谋一席之地的亲友们,无一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时,看着那些失望的脸色,他心里也曾动摇过,但想起自己这里若开一个口子,到了办事的官吏那里,就是溃决一道长堤,风气的败坏便将不可收拾了。

  但是今天,面对着佩玉这种诚惶诚恐的神态,张之洞却有些犹豫了。

  不说佩玉这些年来对他照顾体贴,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就看在两个老人的份上,他也有点不忍心拒绝。佩玉的父母都是七十左右的人,这些年虽随着女儿由北向南,又由南向北,但二老谨守本分,不以督署至戚自居,从不招惹是非。因为没有儿子。

  过继侄儿为子;因为要留住嗣子,希望能在武汉三镇谋一差事,这实在是不过分的要求。南皮老家的侄孙可以打发他们回去,而这个从山西远程来依的李家嗣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若是让他失望回去的话,都近于残忍。

  何况,近来还有一件事,张之洞在心里盘算着,还要求得佩玉的支持才好。这事是赵茂昌引起的。

  在那年徐致祥参案中,赵茂昌失掉了督署总文案的职务,他的其他兼职也相应一并给丢了,他不得不怏怏回到江苏武进老家。

  在张之洞的服里,赵茂昌是个能干人,替他办成不少事,虽然时常会有些闲言碎语传人他的耳中,但他不以为然,哪个人没有缺点了办事越多的漏洞就会越多,得罪的人也会越多。那次查出的一些诸如受贿用私人的事,有的不能确凿坐实,有的虽是事实,但赵茂昌立即痛快承认,受贿的银子也即刻照赔。张之洞对官员受贿向来痛恨,所以他并不为赵茂昌讲情,将他开缺回籍。但他心里是隐隐有一股对赵茂昌的同情:因为此事完全出于别人的报复,赵茂昌其实是因为自己而中箭落马的。

  离鄂前,他对赵茂昌说:“你是能干会办事的,这点我知道,你安心回武进去住住,好好反省反省。你还年轻,今后大有前途,回家后常给我来来信,过几年后说不定我还要起用你。”

  赵茂昌向张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不尽地离开了武昌。

  经过多年煞费苦心的经营,赵茂昌已在家里买下了良田上百亩,置起红砖青瓦大房几十间,是当地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倘若安心家居,赵茂昌的日子是可以过得又舒服又安静的。但是,赵茂昌不是安于乡间的人。他渴求权势,追求风光,时刻企盼东山再起。他记住张之洞的话,常常写信给老主子,问候起居。他绞尽脑汁,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来讨得张之洞的

  欢心,早日回到湖广总督衙门里去。有一天,家人对他说,东庄的穷秀才秦老三过世后,老婆秦穆氏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秦穆氏四处托人,为大女儿寻一个殷实人家,若是富贵之家,即便做个小妾也可以。赵茂昌心里一动,叫秦家的大女儿来看看。第二天,秦穆氏带着大女环儿上了赵家。赵茂昌见环儿长得端端正正,年纪只有十八岁,又认得几个字,颇为满意。他对秦穆氏说,一时尚无好人家,环儿暂且在我家做做事,慢慢等待机会。

  说罢,拿出四吊钱来送给秦穆氏。秦穆氏千恩万谢地收下,直把赵茂昌当恩人看待。

  环儿在赵家做起女仆来。赵茂昌细心观察,见环儿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心里欢喜。他要把环儿当一件奇货来经营。他左思右想,该给他寻个什么人家呢?突然一天,他脑子开了窍:还要四处去寻找吗,现在不是有一个极好的人家摆在那里!赵茂昌想的这户人家就是武昌张府。

  张之洞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且这个女人以妾的身分而居夫人之位,赵茂昌对此甚为不解。以张之洞的地位,完全可以娶一位门第不差的未婚小姐过来,做执掌内政的正室夫人,也可以三房四房一个一个地把姨太太买进府门,别人也不会有闲话:哪一个做大官的不是妻妾成群 ?张之洞这种与常人不同的做法,反倒使大家觉得奇怪。赵茂昌自然不敢去过问总督的家事,不过有一点他深信不疑:没有哪个男人不爱女人,越是英雄越爱美人,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是难过,而是压根儿就不想迈过!张之洞尚不到六十岁,还是男子汉的英雄时期,他就难道不爱美人 ?多半是因为他太热中于事业,没有心思去想这档子事罢了。倘若有人为他寻到绝色佳人,又热心为他张罗筹办,他难道就会拒之门外?赵茂昌相信张之洞决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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