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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说罢,起身,先向张之洞作了一个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张之洞和王之春都快乐地大笑起来。因辜鸿铭这个举动,原先拘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于是三三两两谈诗谈文谈洋人。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巡抚衙门幕友便谈起俄国皇室秘闻来,悄悄地告诉大家:百年前俄国有个女皇名叫叶卡捷琳娜,统治俄国三十多年,开疆拓土,功劳最大,她的面首成百上千,数都数不清,武则天跟她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这些官员大都昧于外事,对海外一向孤陋寡闻。这俄国皇室的风流故事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颐,纷纷催促这个幕友再多讲一些西洋宫廷艳史。正在这时,有人指着远处江面说:“俄国皇太子来了!”汉阳门码头接官厅顿时安静下来。

  三艘军舰从下游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驶越近。人们看清楚了,在前面领航的是湖北的神女号,后面两艘的船头分别写着保民、测海,那是南洋水师舰艇。前后两舰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杏黄色的大清三角龙旗,中间保民号的桅杆上并列飘着两面旗帜,除龙旗外,还有一面白蓝红三色旗,那是俄国的国旗。于是人们知道,俄皇太子是在这艘舰艇上。

  长长的汽笛呜叫声中,神女号引导保民号、测海号缓缓地靠近汉阳门码头,张之洞站起身来,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也跟着起身。张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后,都迈着蹒跚的外八字步伐,踏过临时铺上红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号,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旁。梁敦彦忙用英语对客人们说了几句话,客人们立时起身,走出豪华气派的特等舱。

  张之洞这一举动,是他的一时兴起。原来的安排是:俄国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彦的陪同下,由舰艇上下来,张之洞等人在码头上等候;当客人的脚一踏上码头时,主人立时迎上前去。不料,张之洞一时高兴,竟然忘记了事先的约定,亲自走上船来。

  刚一登上保民号,张之洞便发现两旁分别站着八个身着戎装的高大洋人。他想到这很可能是俄国皇太子的卫士,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卫士打招呼,再看这些卫士,也都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一个个木桩似的立着。显然,他们也不知上来的是什么人,该如何对待。

  辜鸿铭见状,忙向领头的那位胸佩两排勋章的人走去。他估计这是卫士长,用熟练的法语对此人说:“这是我们的最高统帅,你们应以迎接贵国元帅之礼对待。”

  卫士长点头,对着两旁的卫士叽里咕噜高声说了几句。卫士长的话音刚落,全体卫士立时双脚紧靠,发出一声干脆利落又整齐响亮的皮靴相碰声,然后十六只右手同时举到右脸太阳穴上。卫士长转向张之洞,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辜鸿铭小声对张之洞说:“俄皇太子的卫士向大人行军礼致敬,刚才说话的是卫士长。他说皇太子殿下卫士长四品武官伊万诺夫向最高统帅报告,一切准备完毕,请最高统帅检阅。大人您可以挥动右手对他们微笑致意!”

  张之洞正在为局面的尴尬而犯难,不料辜鸿铭一句洋话便马上解决了。他轻轻举起右手,面带微笑地挥动着,两旁的俄国卫士笔立着纹丝不动,右手像被钉死在太阳穴上似的,目送张之洞一行缓缓走过。张之洞虽说做了七八年的制军,多次检阅过绿营兵士,但外国洋兵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举手行礼,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一种极大的自豪感满足感油然而生,心里不免对辜鸿铭涌出感激之情来:若不是他的临机应变,何来这种荣耀!

  此时,梁敦彦陪着客人已走了过来,双方在相距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梁敦彦对身边的一个洋人说了句英语,那洋人走出半步;张之洞估计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彦介绍:“张大人,这人便是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张之洞微笑着说:“欢迎皇太子殿下光临,武汉三镇蓬荜生辉。”

  说话的同时,将客人仔细看了一眼。这位俄国皇太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足比张之洞高出一个头,淡金色鬈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皮肤白净得比扑上粉的中国女人还要好看,高高的鼻梁上是一对灰亮的眼睛,合体的黑色西服中最为显眼的是领下那根红底黑条领带,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贵之气。中国制军心里暗暗喝起彩来。张之洞亲眼见过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与眼前的俄国皇太子相比的话,除开那一身价值数万两银子的龙袍要比他的西服华贵外,论长相,论气概,不知要输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刹那间,张之洞有一丝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过去了。

  皇太子指着旁边那个比他矮半个头的人说了一句洋话,梁敦彦一愣,他听不懂。梁敦彦只懂英语,刚才在船上彼此都是用英语交谈,没有障碍,现在见到张之洞,皇太子认为这是正式的外交活动开始了,遂改用俄国宫廷所视为高雅而正规的法语。见梁敦彦在一旁发呆,辜鸿铭轻轻地对张之洞说:“皇太子在介绍他的表弟。他表弟是希腊维德森公爵的儿子,名叫凡纳。希腊公爵,相当于我国亲王,您可叫他凡纳世子。”

  张之洞微笑着打招呼:“一路辛苦了,凡纳世子,欢迎你!”

  说话间也用心看了下这位希腊世子:年纪约为十六七岁,一头火红色的头发,一对蓝色的眼睛,一脸尚未脱尽的稚气,笑容中略带腼腆。

  当辜鸿铭用流利的法语翻译的时候,尼古拉太子和凡纳世子都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他们倒不是惊讶辜鸿铭的法语娴熟,而是惊讶眼前的这个怪人:乍一看是个中国人,瓜皮小帽,长袍马褂;细看又不像,眼睛灰蓝,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皮肤雪白。两个洋兄弟口里不说,心里都在嘀咕:这到底是个中国人,还是个西方人,张总督的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怪人?

  “张制台,一向好吗?”这时,从尼古拉太子后面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大咧咧地对张之洞笑着打招呼。

  张之洞看时,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身穿一袭石青色单龙江水海牙亲王服饰。他心里一惊:这多半是滚单上所写的肃亲王,刚才一时怎么忘记了他,没有先打招呼,真是不应该!

  桑治平忙介绍说:“这位是代表朝廷陪同俄皇太子的肃亲王。”

  张之洞忙向肃亲王行大礼:“下官失礼了,请王爷海谅。”

  肃亲王哈哈笑道:“贵客远道而来,自然应该先见客人。我一向于礼仪疏略,不必介意。”

  这位年轻的肃亲王名叫善耆。光绪七年张之洞离开京师时,他才十二三岁,是个终日不出王府门的读书郎。张之洞不认识他,自是情理中事。肃王是满人入关之时封的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第一代肃王是太宗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传到善耆这一代,已经是第八代了。善耆这个人官做得并不大,但在中国近现代

  史上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满人,使他成名的是两件事。一是二十年后,他在做民政部尚书时宽待谋杀摄政王的汪精卫,颇得革命党的好感。二是他生了一个汉奸女川岛芳子。此人以格格身分国色之姿而甘心认贼作父,充当日本间谍,干尽了损害中华民族的坏事。据说抗战胜利后,判川岛芳子死刑,执刑者因她的绝顶美貌而心乱目眩,以至于忘记开枪。

  此时的善耆虽贵为亲王,但在王室中并无地位。他似乎也无从政野心,热中的是吃喝玩乐,尤其对皮黄戏感兴趣。不仅喜欢听,而且自己也能唱。他常邀一批名伶进王府唱戏,自己也粉墨登场,和伶人同台演出,称兄道弟,并不摆王爷架子。俄国来的是太子,理应皇阿哥陪同,但大内至今尚无一个皇阿哥,只得从王府中遴选,二十六岁的善耆既是亲王又爱玩又无实际职守,自是最佳人选。

  张之洞见过善耆后又将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介绍给客人,三人分别和客人打过招呼后又都拜见善耆,主客之间寒暄几句后,张之洞便陪他们下船。在精心,收拾好的驿馆里休息用过餐后,便按预定计划参观铁厂和枪炮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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